“秋云被救出来后浑浑噩噩,阿枕给她找了大夫,她也暂住在明月山庄。但是明月山庄终究并非她的安身之所,于是阿枕又托我给秋云找了个差事。”游瑾转了转核桃,悠悠道,“我本想给她安排个教授富家小姐琴棋书画的闲差,谁知她竟拒绝了,后来,便来怀襄楼做了清妓。”
“她不会武功吗?”白蔹问道。她记得瑶桂阁由女子当家,男人多做上门赘婿,武功传女不传男,灭门则是因为门主养着外头的男人,内外情债欠了不少,男人们一合计,就找了机会灭满门。
这在当年也是一桩奇事。
“不会。她是家中老幺,上头两个姐姐都战死了。”游瑾风轻云淡的说。
白蔹心上不为所动,嘴上却叹道:“是个可怜人。”
“殿下心善,竟然愿意让驸马爷单独见倾心他的女人。”游瑾往椅背一躺,嘴角翘了翘,顺手撩拨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殿下是太信任他,还是根本不在乎他。”
“自然是信任的。”白蔹没想到游瑾如此敏感。风月场所里头打转儿的公子哥,或许更懂女人心?她的确是不在乎,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来。
游瑾摇摇头,端起放在一边的茶啜了一口:“我瞧着殿下一点醋意都没有,猜想这婚事也只是奉了圣上之名定的。”
白蔹垂下眸子,努力辩解道:“我们之间的事,不用你多话。”这人讲话一环扣一环,是个精明人。
“那是我僭越。”游瑾低声笑了笑,干脆换了话题和白蔹接着聊。他讲话聊天都恰到好处,嬉笑逗乐,无形之中拉近了距离,哪有小姑娘不喜欢的?不愧是商会大少爷。
白蔹捏了捏手,抬头去看门框,独孤枕仍未回来。
她转过头就看见游瑾笑眯眯看着她道:“真好奇,不如上去看看。”
李鸢在这情况下怎么做?她会上去看看吧?
她的有些游移不定。
游瑾见她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笑道:“殿下,第二次会面的礼,端上来。”
游瑾拍了拍手,就有个水灵的姑娘端着个沉香木盒进来,她跪在白蔹面前。游瑾打开木盒,呈现在她的面前,是一串熠熠发光的彩色珍珠手链。
“这些珍珠,都是自南海捕捞而来,每颗至少也有五百年的成色。而这珍珠串由商会下最闻名的工匠所制。我便送与殿下。”
真是稀罕的大手笔,李鸢宫里头都没有,她道:“我怎么能平白受礼。”
“殿下莫不是瞧不起我。”游瑾依然在笑,他傲然道,“劳烦殿下伸出手来。”
白蔹只得应了:“多谢。”
她伸出纤纤玉手来,游瑾小心翼翼的给她戴上,戴好了,便轻轻捏住白蔹的手感叹:“宝物果真应当配美人。殿下你说呢?”他微笑着注视白蔹的双眸,气氛一时静谧。
“咳。”
独孤枕推了门,幽幽道:“打扰了。”
游瑾“噗呲”一笑,得意道:“快来看看我送给殿下的手串,全天下只此一串。”
独孤枕走近了,就看见白蔹的手被游瑾捏着,他只看一眼便硬生生道:“好看。”
“处理完了?”白蔹毫无知觉,她将手伸了回来,抬头问道,目光澄澈。
独孤枕点点头:“走吧。我们回去。”
两人便向游瑾告辞,游瑾晃晃手:“下次有空再来找我~”又派人送他们上了马车。独孤枕轻哼了一声,跟在白蔹身后进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白蔹内心莫名有些闷,找不到由头,只得闭目养神。
独孤枕看看白蔹又看看窗外,半晌,他道:“殿下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白蔹一怔:“我……要问什么?”
独孤枕深吸一口气,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道:“秋云问我是否真的要与公主成婚了,我说是。她说,她在明月山庄时以为我能够照顾她一辈子。她问我,是不是因为公主殿下所以我不能见她……”
独孤枕顿了顿:“她哭了……问我……”能不能做我的妾。
白蔹心头似乎松了些,她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独孤枕冷冷的笑了,他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拽了过来。白蔹猛地被拽到他的面前,对上了那双压抑着无由怒意的眸子,他略带急促的鼻息打在她的脸上。
“我……”她张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最终,她道:“抱歉。”
她想,这人看起来不开心,是自己说错了话,那应该道歉。
这是她近二十年来头一次说出这个词,她为自己的无法理解而道歉,她也为他混乱的心绪而道歉。
独孤枕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他呼出一口气,正当他想说什么时,马车猛地刹车,白蔹撞到了他的怀里,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反倒是像是要搂住她似的。
白蔹也抱住他的腰,站稳了脚。她抬起眼,就看见独孤枕眼底那抹复杂的神情。待马车行驶地稳了些,白蔹松开手,正要后退,却没想到独孤枕的手搂地更紧了,他附在她的耳边问道:“游瑾对你做了些什么?”
这样的距离让白蔹有些不适,她埋在他的脖子上轻声回答道:“没什么,只是聊天,他送了我手串。”
“你叫什么名字。”
“你真正的名字。”
回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
※
寒风簌簌,地上只余残雪,这一晚,独孤枕没有睡。他换上衣衫,隐匿了气息,来到了公主寝宫较远处,他凝视着公主寝宫,大约等了一刻钟,有一个身法极快的黑衣人从公主寝宫中闪出。他保持着不被发现的距离,尾随着黑衣人出了皇城。
行至无人坊市,独孤枕轻轻掷出一个石头将那人打晕了过去。他的力道应该能晕她两个时辰。他走到黑衣人身边,拿下密函。
当他正要打开密信时,他的脖颈上贴上了冰凉凉的东西。
一把刀。
独孤枕丝毫无惧,反而有些轻松:“你来了。”
白蔹什么都没说,那把刀锋更贴近了他一些:“把信放下。”
既然已经摊牌,那没必要再演下去。
“你的轻功很好。”独孤枕自顾自的说道,“我竟然没有发现你来了,天下有这样水平的人并不多。”
白蔹不答,听见独孤枕继续问道。
“你要杀了我吗,公主殿下?”
那把刀稳稳的横在他的脖颈,寒光映着他的脸,她知道,只要她稍稍一用力,这颗俊俏的人头就会落地。
“抱歉。”不知道为什么,白蔹又说出了这句话,紧接着,她的手用力劈下。
“叮——”
独孤枕腰间的剑不知何时出鞘,剑刃与刀刃相接,震地白蔹退了几步,独孤枕也趁机将剑抽了出来。他右手持剑,衣袍在寒风中咧咧作响。
冬日的冷风像针似的在两人脸上刺过。
两人拿着刀与剑,在寂静的夜色下,静静地凝视着对方。
“放下密信,你可以离开。”白蔹避开他的双眼,低声道。
“你拦不下我。”独孤枕声音冷淡。
“不止我。”白蔹罕见的摇摇头,“你走不了。”
平沙阁的信息网极其严密,倘若有影子出门时限超了往常,将立刻派人前往调查。
“所以殿下是来保护我的?”独孤枕苦笑一声,剑锋仍垂地,“你秉性非恶,是被拖入水中溺水之人,我才伸手相助。”
白蔹不语,那把刀的刀刃直愣愣的指向独孤枕,未动半分。
独孤枕见她顽固,心知虚耗下去,最后吃亏的将是自己,他将剑横劈,发出五道剑气,剑气一同朝白蔹袭去,他自己则抽身而退。
白蔹侧身闪过这悟到剑气,心道这剑法不过是明月山庄基础剑法。她一提脚步,便紧紧追在他的身后。
明月山庄的身法在于快,而白蔹所习的在于敏捷与变化。独孤枕全力奔逃,步子又急又碎,正朝着闹市区奔去,白蔹一时简竟然追赶不着。
见此情形,白蔹垂下眸子,从腰间掏出翡翠玉笛,放到唇边,轻轻地吹了起来。
笛声呜咽,如泣如诉,独孤枕试图用内力封耳,然而这笛声竟穿透内力,荡入独孤枕脑中,独孤枕脚步一滞,身法顿时慢了下来。
这一慢,白蔹便追上了。
白蔹没有停下嘴边的笛子,她左手持着笛子,身子躲过独孤枕砍来的剑影,右手伸至独孤枕胸前,拽着他的衣服往外头一扯,一封藏好密函便飞了出去。
独孤枕正要窜出去抢,却不料白蔹吹奏的声音愈急愈响,吹得他头猛然痛了起来。就这一瞬,白蔹夺了密信,稳当当落在十步之外。
独孤枕心道自己轻敌,叹了一声:“殿下何必扒我衣服。”
白蔹凝视着他,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她能抢回信是因为独孤枕不知他的底细,而她却借着情报将独孤枕摸了个透彻。
她知道独孤枕并不想伤她,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
既然信已抢回,她并不想扩大事端,坏了阁主设计。
独孤枕见她不语,无奈一笑:“明日再见。”
见独孤枕转身离去,白蔹心头一松,她在原地等了半刻,果然有平沙阁的杀手寻迹而来,她将密信交予对方,又道:“我有一口信传与阁主。”
※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注】
高楼之上,有一道人影正坐在楠木椅上仰望着辽阔无垠的夜空。那人一头白发披散,气质森冷,如同披了一身冰雪在身。他的面容隐在暗影之下,双瞳漆黑而冰冷,神色淡漠疏远,仿佛遥远冰川,孤高骇人。
“阁主,白蔹的信送来了。”幽影道。
“嗯。”他面无表情。
伏在底下的人不敢抬头,将白蔹的信双手奉上,待到男人读完,口中吐出了“讲”字,才汇报起白蔹所遇之事和她的口信。
男人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底下的人汇报完毕,便趴在地上,不敢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男人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
“下去。”
【注】长恨歌,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