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枕低头,就看见白蔹的睫毛微微颤抖,鼻头被冻的发红,他能够看清她脸颊弧度下来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他忽然没理由的相问:“你想要离开这里吗?”
这是问李鸢还是问她,还是在问他自己?
白蔹转过头去看他,直视他的双眼。
他的眼神很温柔,像一阵微风,在她的心底泛起微波。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发现这个人除了老想抓她把柄以外,也还算可以。
独孤枕轻笑了一下:“你没得选。”
“我也没得选。”他移开目光去看天,冬天的天色是灰暗的。
白蔹没有作答,她得不出李鸢的答案,更得不出自己的答案。
于是她偏头去看湖了。冬天湖面下降了不少,连着枯草冻成一片冰白,平日里嬉游金鱼也被隔绝在了水下。那些平日里活泼的金鱼游得缓慢,张嘴想上湖面吸上一口气,却又撞壁而回。
她的心也冷冷的。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旋。【注1】
顷刻间,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皇城,红色的砖瓦上铺了一层稠厚的雪。
她想去看看雪,她的记忆里有雪,在不知道多少年前。
独孤枕见她想去雪地,便脱下大氅给她披上,又帮她戴上帽子。她的脸藏在帽子下,显得有些可爱。
“关外经常下雪,下得比这里要大得多。”独孤枕边走边道。
“关外?”
“嗯。漠北之地,总是下雪。我的母亲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记得太祖一统胡族与中原已经百年了。”
独孤枕点点头:“不错,不过关外仍有少数胡族聚居生活。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很多族裔也在慢慢消失,”独孤枕眯了眯眼,回忆道,“我年幼时与母亲回族过几次,每次回去都是大雪天。”
白蔹捧起灌木上的积雪,又松手将雪放掉。
“殿下没有玩过雪吗?”独孤枕问道。
白蔹摇摇头。远远地,听闻孩童的嬉闹声,这里是皇宫,有谁敢在此嬉闹?
走近了,是宴帝的第三个儿子李修览和他的胞姊李铃。这两人出生时便是龙凤胎,出生后更是形影不离,今年算算年龄也已经十三岁了。
李修览捏着雪球往李铃身上扔,李玲则往身后的丫鬟身上躲去,那丫鬟身上几乎沾满了雪,裸露的皮肤被冻的通红。
“姐姐,不许躲!”
又是一个雪球“砰”的砸在了那丫鬟身上,丫鬟抖了抖。
“嘻嘻,你砸不到我呀。略~”
“你这贱人,敢挡我前面。”李修览道,“滚开。”
“奴婢……不敢……只是公主殿下……”话音未落,那雪球便砸在了丫鬟头上,丫鬟闷哼一声,头上渗出血来。
独孤枕眉头一皱,瞥见白蔹不为所动,便朗声道:“皇子殿下在玩什么呢?”
李修览疑惑的停了手,问道:“你是谁?”
“我知道!这是皇姐的驸马爷!”李玲叫了出来,还顺带着嘲笑了一下李修览,“小弟你可真无知,这是父皇前段日子给皇姐选的!”
两人瞧见白蔹站在独孤身侧,便一一上来行了礼。
“我们在打雪仗,驸马爷会玩不?”
独孤枕点点头。
“皇姐玩吗?”李修览问道。
“皇姐身体刚好,万一伤着了,小心挨骂。”李玲嘀咕道。
却没想到白蔹看向独孤枕,迟疑了一下:“我试试。”
“那……皇姐受伤了可不许告状啊!”李玲趁机道,说罢,便捏了个球向白蔹砸去。
李玲连着扔了好几个,白蔹都躲了,摸清楚了玩法,她也顺手捏了个雪球朝李玲身上丢,她的准头不知道比这些孩子高多少倍,轻松打中了李玲的左肩胛。
李玲尖叫道:“好痛!”
另一边,李修览也被独孤枕打得晕头转向,他还没看清球从何处而来,便被球击中了身子。不过独孤枕下手很轻,蓬松的雪球只是打散在他的身上,冻得他瑟瑟发抖。
“不打了不打了!!”李修览大声道。
“就是,你们欺负人……”李玲哭丧着脸,“你们两个大人打我们两个孩子。”
李玲瞧见跟随的丫鬟呆在一旁道:“你怎么不上来帮我们?没用的东西。”
那丫鬟低着头,声音颤抖:“奴婢不敢,奴婢知错。”
“驸马爷,我们换个比赛方式怎么样。”李修览眼珠一转,“我们拿这个丫鬟当靶子,比谁中的更多。”
那丫鬟听了更是抖的厉害,额头上的血涌流了下来:“奴婢……”
“闭嘴,这里可没有你说话的份!”李玲呵斥,她旋即笑着对独孤枕道,“若是我赢了皇姐,驸马爷可否陪我玩一天。”
听闻此言,白蔹瞧了这个皇妹一眼,转头对上独孤枕的双眸,她淡淡道:“不行。”
底下跪着的丫鬟似是松了一口气。
“我有些累了,他要同我回去。”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独孤枕快步赶上,待离远了些,才道:“多谢你了。”
“谢什么?”白蔹奇怪的问道。
独孤枕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倘若有一天你想离开那里,我帮你。”他指的是皇宫,平沙阁。
“我见的血比这片雪地还多。”白蔹凝视着雪堆。
“不……你其实只是……”独孤忱顿了顿。
“你怎么帮我,娶了我?”白蔹忽然插嘴。
“私奔也可以。”独孤枕像是认真思考了。
“我走不掉的。”白蔹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
“我也不会离开。”
※
冬天枯燥又漫长,独孤枕便一边陪着白蔹晃悠一边等待着游瑾的回信。
游瑾回信来的时候,他正端坐在茶房和白蔹品茶,明月山庄并不奢华,他行走江湖也喝粗茶,上好的茶叶他只在游瑾那里喝过,但比起皇宫珍藏,还是逊色上不少。
翠微作为公主的丫鬟,连沏茶的本事都是上好的,她仔仔细细将青瓷壶烫了,又将茶叶拨入壶中,温了杯子置于一旁,再提高水壶自高点下注,茶叶在壶内翻腾,开始溢出清香来。
这茶名叫古苦桑,是西域进贡而来,算不上珍贵,但是因为品质极好才存于宫中,古苦桑闻名便知极苦,但是上好的古苦桑在饮后会回甘,陈茶或者劣品则苦的让人舌尖发麻。
独孤枕抿了一口,果然一阵极苦的味道自舌尖袭来,他的眉头微微一皱,又过了一阵,才品到甘甜来,他瞧着白蔹,却发现她如同喝水一般,面上几乎没什么变化。
独孤枕正要开口,就听闻门外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公子!可算找着你了……”方圆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
“殿下,这人无礼,非要进来。”翠微紧跟着道。
“他是我的护卫,”独孤枕解释道,接着问方圆:“发生什么事了?”
白蔹吩咐:“翠微,你先下去。”
方圆看看白蔹又向独孤枕,独孤枕点了点头。
“游公子发急信来说秋云姑娘病重……”说完,便把信递了过去。
独孤枕读了信,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公主殿下,可有办法出宫?”现在正是白日当头,想要出宫可不容易。
白蔹抿了口茶,道:“我有令牌,不过……这令牌只容纳两人出宫。”
“殿下的意思是……”
“我要出去。”白蔹讲得不容辩驳。
“嗯,那我和殿下出去,方圆你就留在宫内。”独孤枕做了安排,见方圆神色不安似乎开口还想说什么,他无奈补充道,“不必担心,秋云的身体应该没你想象中差。”
独孤枕和白蔹议定了,便准备出宫。翠微听了仍然忧心,劝阻了几句见劝不回,只得呆在宫中做好善后。
白蔹拿了令牌,戴上面遮,跟在独孤枕身边,只说自己是公主殿下身边的婢女,要同驸马出宫为公主采买些东西。
一路畅通无阻,白蔹便跟着独孤枕到了怀襄楼。
怀襄楼一如上次来时热闹,独孤枕和老板娘打了声招呼,老板娘道:“独孤公子您可来了,游少爷在楼上等您呢。”
“秋云这段时间也是……染了风寒说自己嗓子哑了……”
独孤枕与白蔹上了楼,听见游瑾与身边侍女调笑的声音,便推了门进去,果然游瑾正优哉游哉的吃葡萄。
“驸马爷,你可来了。若是令公主殿下知道你私自出宫来看……”游瑾瞥见独孤枕身后的白蔹,旋即闭了嘴。
“看你这样子,秋云果然没什么事。”独孤枕在旁边坐下。
游瑾笑了笑,懒洋洋地吩咐道:“剥了葡萄给那位姑娘送去。”
“她非要我这么做,我拗不过……你知道的,我怎么忍心看姑娘哭。”游瑾打了个哈欠。
“只是风寒?”独孤枕问道。
“呵呵。”游瑾扶了扶额头,做出愁苦装,吟道,“对景惹愁闷,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幸……公子你何必装聋作哑。”【注2】
独孤枕一噎,询问似看了白蔹一眼,道:“那没事我走了。”
“诶——你人都来了,怎么也得上去看看,”游瑾调侃道,“还没成婚呢就成粑耳朵了。”
独孤枕尴尬的“咳”了一声,就听见白蔹温柔的说道:“你上去吧,处理好再回来。”
游瑾憋着笑看独孤枕走上楼,然后屏退了左右,转头对白蔹道:“殿下怎么一齐出来了。”
“好奇。”白蔹摘下面遮,问道,“秋云姑娘是怎么和阿枕认识的。”她自然地在别人面前将称呼换了。
“嗯……”游瑾忍不住多看几眼,然后捏了捏下巴道,“殿下深居宫内,自然不知。两年前,瑶桂阁因私仇满阁被灭,明月山庄解到消息后,派了阿枕前去援救,那里横尸遍野,看不见一个活人。后来,阿枕仔细查验了门派,在瑶桂阁暗室里找到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就是秋云。”
【注1】对雪,杜甫
【注2】少年心·对景惹起愁闷,黄庭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