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

好早以前,少焉楼。

一身轻罗的王子低垂着眼眸,月色如水,星河如练。身下是素色的木板,眼前是酡色的玫瑰。

一大抹一大抹的红,在小王子深棕色的眼中揉开。

小王子看玫瑰看得眼睛疼,挪开了视线。他问面前那个面目模糊的高个子。

“师父,为什么要种玫瑰啊,这种花颜色那么艳,太俗气了。”

高个子想了半天才说,“师父也不知道。”

那个时候小王子很纳闷,父王为什么让这个一问三不知说话还结巴,胡子能跟耻毛连在一起的傻大个来教自己修仙。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不知道,正是一种知道。原来结巴,正是一种通达。原来不说话,才是说尽了一切。

一切都要结束的那一天。他最后一次看少焉楼。经天仪靠在角落里,抬头仍旧是星河如覆。

目光却不由自主,停留在花圃里。

他才发现原来这种一直被他视作俗物的花朵,竟然如此出尘。

不论这造化如何动荡倾覆,这花朵仍旧是开。仍旧是美艳,仍旧是能够轻轻松松夺人目光。

花能做什么呢?你能指望花去拯救天下吗?

花只能用来欣赏,只能凭借自己的美貌被别人爱怜,被别人珍视,被别人捧在手心里,扎在头顶上,然后安适地自顾自貌美如花。

或许自私,或许自利。但却是真的活出了自我的样子。

兼济天下吗?茫茫天下,何处不是红尘。若是心怀苍生,何来出尘一说。

记得曾经跟大个子一块修习杨朱之学。大个子仍旧是只会棒读课文。大个子读(不带任何抑扬顿挫):“人人不损一毛,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这边是一毛不拔的来历。”·

心怀天下的小王子面无表情地把书撕了。

大个子斜眼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如今看来,究竟是自己迂钝了。

他笑着,点着了一炉香。

那天,他用这炉香熏瞎了眼睛。

他笑着趴在少焉楼上,一直笑一直笑。他的身旁是自家兄长的尸体,他就那么靠在自家兄长的尸体上,感受着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该来的便来吧,索性我是看不见,爱如何便是如何。

晚上,八个当兵的,轮流进入了他。

他一生都没有吭。他知道他在少焉楼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十几年,是偷来的,是欠这个天下的。他欠这尘世的东西,早晚要几十倍上百倍的还回去。

得风则行,欲水则活,逢金无咎,入土则沉。

入土则沉。

裁缝爷转头对朱怀说:虽然没烧到我,我眉毛燎着了。

朱怀在被烈火连锅端的花圃边上伸手折了一朵玫瑰花轻轻抚弄,不搭理裁缝爷。

然诺瘫在地上,目光挪到自己手上,一脸讶异。

如是颓了半晌,后知后觉的然将军才恍然察觉自己面前的人都盯着自己身后,兴味盎然,气氛超和平的那种。

然诺眨眨眼,转头。

然诺:……

柔然关城外,石板路上凛然结了霜花。马车车轮上箍着薄薄的铁皮,粼粼声被淡霜虚化,尽数消弭在官道两旁的草甸上。

车厢内虽则点着脚炉,但是炉烟并不鼎盛,虚渺渺抚过二人的眉眼,顺着车门和窗棂的缝隙悄然飘出。脚炉里焚的有迷迭香,香味迷离。

炉钩触到炉盖,轻轻一停,然后果断地拨开炉盖,露出里面一块黑一块红的炭火。

角落里的少年被炭火味呛到,眉头跟着鼻子一起拧着,轻咳。

拨弄炉火的男人眉目修长,有意把目光从少年身上错开,听到咳嗽的时候指节却微微一紧,新的木炭从手中脱出,掉在车底磕出一方浅棕色的痕迹

王二麻子把脚炉盖上,疏朗的眉梢一仰,带动喉头一抬,一声萧然的叹息失去了节制,在喉头归位的瞬间逸散而出。

转头,看向一旁狐裘里缩坐着的羽陆沉。

嘴唇发青,染着血液晕出的浅淡紫色。少年天子眼眸细细挑起一条缝,目光毫无焦点地盯着前方。额发未经梳理,散在眉前,跟着马车一起一落,落下的时候往往被空气托起散开,如同墨水点开在一盏水里。

害怕被人认出,出发前眉目都给人点画过。浅棕色麂毫笔蘸过回青料,在少年的眉眼上点染出一片远山。

察觉出李迟然在看自己,羽陆沉努力笑。

“王二师父……”声音本身带着笑意,却尽数沉进最后的喘息里。

王二麻子不接受卖惨,冷声,“难受就别说话,没力气就憋住。君子不重则不威,玩笑少开。”

说教罢了,还是忍不住多瞥了几眼。手边的黄绸包裹打开,从中取出水壶,放入脚炉中捂着。

“药丸化开了,等热好了才能吃。快到目的地了。想睡就睡会,不想睡就醒着,皇上自便。”话语随着椒兰香味漂浪,跌进羽陆沉的耳鼓。原来对于装不在意这种事,自家师父也是一样不在行。

水壶特地选了上好的紫砂,装药的器具不能用金属。紫砂光可鉴人,木炭微红的光顺着壶身磨出的一道道细纹流淌,散成一脉脉细碎的光线。

“快到了。昨天风沙停了之后,正好把被大漠掩埋的官道吹了出来。”李迟然撩开帘子,大漠里风沙过后是罕见的好天气。天蔚蓝,石板官道上还罕见地结了霜。

“嗯。”羽陆沉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期待还是抵触。

“不管看到什么,你都要知道,师父永远站在你身边。”李迟然没头没尾一句话,羽陆沉睁大眼睛往李迟然哪儿看。

李迟然勾回头,一根纤长的手指落在水壶之上。一边炽热,一边温存。

“陆沉。半个月前,你是不是问过我,我是不是喜欢你?”

李迟然目光露出微微的迷茫,“或许吧,我也在问自己。每次看到你发病就很痛苦,每次看到你折腾自己就很生气,每次看到你和羽弄风在一起就感觉有种无名火……”

毫无章法的表达,直白得没有一点文气,怎么听都不似是从李中堂口中说出的话。

最后的一个火字尾音没有拖很长,就跌进失语造成的沉默里。

羽陆沉沉默,在沉默中细细品着空气中漾开的微妙气氛。

“《史记》《汉书》均有《佞幸传》,我又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董贤幸于汉哀,龙阳幸于魏圉,君臣均留青史骂名,”轻声如同风吟,“我又如何敢将你放在火上烤。”

“师父……自然不能与董贤相提……并论……”羽陆沉的声音也是暗淡。

“大概是喜欢。”李迟然突然提高的声调陡然打断了羽陆沉的话,“不过为师想给你的,可不是花前月下风月无边,为师想给你的,是八百里太平江山。”

“我保你护你,我扶你助你,我如何不如他羽澈?我持身中正,哪里不如羽澈道貌岸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李迟然咬着唇齿闭眼,把痛苦按回到心里,“你为什么……”

“师父,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羽陆沉知道李迟然还在那件事的阴影里,他能做什么呢?只不过是解嘲地笑而已,“为国锄奸,为君者义不容辞。”

“奸?却不知道谁才是那个最大的国贼。”

羽陆沉无话,垂首如幼兽一般。

李迟然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下不畅快,索性拉开窗帘,别过头去。又怕羽陆沉受了冻,把窗帘又拉上,一个人对着一片空白的窗帘布面壁。

少年目光在自家师父身上徘徊良久,又低垂下去。

药液被烫到沸腾,兀自在紫砂壶里翻江倒海。

李迟然回过头,却看见羽陆沉伸着手,一寸一寸逼近紫砂壶。

李迟然好笑,“你倒是拿。我不拦你。”

羽陆沉嘴唇动了动,良久未有言语,上下嘴唇之间仿凝了一层胶漆,硬生生把本就没有打算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手指触到紫砂的瞬间,身体失去平衡,狐裘散开,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头已经磕在脚炉的铜耳上。

果然……师父不会出手帮自己的。

果然这样的自己是不配被人保护的。

何况,如此长久以来,他只是在利用他的师父。

他不愿意想那个词,可以又何尝不是利用?

本就没有爱怀,他又有什么资格从那个那人怀里获得温存。

额角温热,许久没有流过血,他几乎都忘了,自己的血也是有温度的。

原来他羽陆沉的血,也是热的。

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他羽陆沉,就真的那么需要保护吗?

耳畔是布料坠落的声音,哗啦——想必是师父腿上的绒被滑了下来。一双绘着青竹的雪靴停在眼前。紧接着一双手揽住腰际……

“师父,别,我……自己可以……”

李迟然一愣。

他看到羽陆沉使劲按着车底,想站起来。

他竟然犹豫了,扶,或者不扶。

他咬着牙再次把视线挪开。

羽陆沉,你在羽弄风的羽翼下整整停依了四年。如今我好不容易把你争了回来,你就如此想逃离我吗?

此时的李迟然竟然没有意识到,同样的场景,他的反应,与一个月前竟是如此不同。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少焉
连载中好棒一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