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御柳营。
营长今天心情十分不爽。
说得精确点应该是营长大人最近半个月来心情都十分不爽。
御柳营,本是羽弄风在饮马河大败燕返李迟然后收编残部外加上一部分编练的新军统筹组建的部队,说是天子卫率,实则这四年以来一直听命于羽弄风,简直可以说是羽弄风东王爷的私人武装部,照这个道理他营长大人就是东王爷的私兵队长,在东王爷红得发紫的年岁里,御柳营也跟着吃香喝辣,别的卫率队长都叫中郎将,区区五品,而他呢,官拜御柳营都指挥使,官秩正三品上。一句话,如果他蹲着拉屎,以后茅房里都没人敢坐着。
嘿,如今嗯?东王爷递了辞呈引咎辞职拍拍屁股快活风流去了,留下一大溜“嫡传的”烂摊子,一下子变成孤儿,没爹疼没娘爱。
想到这里,营长大人把手里的琥珀杯狠狠拍在桌面上。
门外銮铃响动,随机便是那种碎石被人踩在脚下悉悉索索的呻吟声。
“小六?”营长大人声音如同惨遭霜打的茄子,低眉一看,琥珀杯里液面上正倒映出一张几天没修胡子的糙汉脸。
“怎么着?送去的东西李大人还不肯收?”营长大人长叹一声哀怨,琥珀杯还没来得及用最后的力量控诉人类的保证,就吱嘎一声碎在营长大人的手中,青紫色的葡萄酒顺着营长大人大手上的蜿蜒沟壑崎岖而行。
空气一滞,两根蝴蝶镖一左一右飘摇而至。
营长大人一声长叹正好拐上最后一个弯,右手落在肩头锦袍之上,食中二指一收一松,犹在掌握的琥珀杯残片飞出两片,同样是一左一右撞向蝴蝶镖。蝴蝶镖在半空中遇袭,生生被改变了方向,各自斜斜插入帐中泥土之上。
蝴蝶镖打磨得极为明亮,如同泥地上的两颗星斗。
大帐外重归寂静,帐幕鼓动,抖动着帐幔中并不均衡的光影。
浮光,掠影。
“小六?”营长大人转身收拾桌上的一片残渣,犹自喊。
没人应答。
营长大人秉着坚持就是胜利一切困难都是纸老虎的精神锲而不舍地继续喊:“小六?六二?”
鼓咚一声,小六的头从帐篷底下滚了进来。
营长大人:……
与此同时,正对营长大人的那一层帐幕开始出现奇妙的变化。先是一点辉银色的光点破土而出,然后光点如同画笔一般,在帐幕上竖直画了一道惨白惨白的光线。
营长大人:……
紧接着光线突然有了变化,有了宽度,如同将一张纸片翻过来,仿佛这个世界一瞬间有了维度。光线变成了一个果核形的光斑,一个人影从光斑中显露出来。
营长大人:……
燕宁手中一柄亮银色的长枪点地,恰恰好把帐篷最后藕断丝连的一分撕裂。
营长大人惨叫,“混账!有门你不走你干嘛割我帐篷!帐篷可是定量配给的,现在再去申请可是要从军饷里扣的!”
燕宁:……
燕宁勾唇,“营长大人,别来无恙。”
营长大人:“去你妈的老子是直的,虽然你长的好看但是也不要一上来就跟我搭讪好吗?本将军很尴尬的!”
燕宁唇角的“勾”瞬间变成“扯”,燕宁很费力的调整好面部表情,准备重新NG一条。
“不认得在下,总该认得这把枪。见此枪如见故人。”
银枪,白衣的束发少年。这二者比起来自然是人比较有吸引力……不过眼下不是看人的时候,营长清清嗓子,转眸去看那柄银枪。
长枪通体雪白如练,枪柄上的阴刻蟒纹若隐若现。视线顺着枪身游走,落在枪尖的一寸点钢之上。
“涯角枪?”营长声音陡然降温,“你是燕将……燕返的什么人?”
“我是谁不要紧。我这次来只是想告诉营长大人几个消息。”少年眉目微微弯曲,晕染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其一,皇上已经下旨,抄没罪臣羽弄风家产,羽弄风着即革职为民,迁出京城居住。其二,李太傅已经下达了口教,为燕返燕将军平反,书面的教令正在拟,想必即刻就可以晓喻天下。”
“那又如何?”营长大人的豹环眼中光芒明暗吞吐。
“暴虐已定,仁义已复。何去何从,营长大人自己定夺。”涯角枪抬起,随意在空中挽了个枪花。
营帐的一缕残毡,本来挂在枪尖之上,如此一晃,倒是飘落而下,被营长大人一把抓在手中。
大指辗过那一片素色的残毡,没有温度,断口羊毛参差,和营长大人粗糙的手配在一处竟然是相得益彰。
目光淹蹇在手中,竟然像是看出了神。营长大人喃喃道,“你们如何给羽弄风定的罪?”
“身为亲王擅自离京,便是谋反的大罪。”燕宁也是同样的音量,含笑低声,宛如追忆。
“如此说来,你们是趁羽弄风不在开封,便抄没了他的家产?”营长中指一抬,残毡翻了个个儿,露出抛光过的背面,“我来问你,李迟然如此做法,和当年羽弄风在水中投毒,又有什么区别?”
仍旧是轻飘飘的语气,却不知不觉间染上几分凛然的血光。
“如此一来,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燕宁这次终于完美地扬起一个微笑。少年人的微笑带着纤细的英气,一下子便让空气中的血光消弭于无形。
“那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要杀小六?”
手中万千片残碎的杯盏同时出手,本不是宝剑,却带着凛然的剑气。
燕宁却是不顾纷飞而来的残片,涯角枪信手一抬,指向了营长大人的咽喉。
尖锐的琥珀破空而来,在少年人脸颊上留下万千道血痕。
“营长大人,你没有下杀手。若是你下了杀手,燕宁此刻不会站在这里。”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有故人的信物。同时,我也不会容许自己变成你们。我是当兵的,我是羽弄风手下的兵,我没有杀你已经是违犯军法,要杀要剐,便是悉听尊便。”
燕宁收回掌中的长枪,“你走吧。”
“怎么,跟本将军这儿玩儿义释严颜?小娃子,别是话本小说看多了。”
燕宁一笑,不再多言,转身,束发迎风飞扬,走了。
营长大人:……
腕力顷刻间拢成一股,残毡悚然直立,被手腕一松,便凌厉破空。
燕宁同时再度转身,涯角枪在空中画圆。点钢上青光乍现,击打在毛毡上竟如同敲上钢铁,发出清脆尖锐的响声。
嗡——
毛毡碎裂,如果从蚂蚁的视角来看,碎片也可以说是纷飞如雪。
“君子之枪,出则如玉碎,铿锵有声。回则如流风,宛然颇有风致。”
年少的营长跟在燕将军身后,手里拿着一卷羊皮,刷刷刷记笔记。
“光记这些没用,你说十句还比不上那些寻章摘句的文人寻常一句,看好了,我示范给你看。”
记忆力总是有光,四下晕开。
燕返总是站在一棵开满碧桃的树下,枪动如流光。碧桃纷飞如雪,营长大人还有一帮眉目模糊半大小子排成方阵,在旁边嗯嗯啊啊。
一套寻常的浮花掠影枪演示完毕,燕返嘴角一扬,枪尖一抑,点在空气中却仿佛蜻蜓击水,晕出一圈一圈浅青色的波纹。
“剑气!”营长在心底惊呼。竟然能将长枪演出剑气!
下一秒,剑气陡然大盛,划过一个半圆,剑气沿着枪路飘然四散,波光粼粼,新月澹澹。
“刀圆!”
还未等营长大人心绪稍定。燕返将军已然笑吟吟地停住了招式。
几朵碧桃,萧然垂在将军发丝之上。
后来他问过燕返将军,如何能将长枪挥舞出剑气。
“剑,君子之器。浩然之气存中,不管手上的兵刃为何,剑气自然能常伴左右。”
碧桃花里不知秋。
“枪圆。这是燕将军的枪法。”
“还不愿意跟我走吗?”燕宁同样是微笑,眼睫细密,恍若银河。
营长愣了一下,随即抬头。
“我已经背叛过一次,你还想让我背叛第二次。这不是燕将军教我的。”
拔剑,剑吟苍茫如虎啸。
剑气如涟漪,訇然散开。
燕宁脸色微变,耳畔是营长冷冷的声音,“你的枪圆中没有剑气,说明你的心中未有正气。你未行正道,纵然窃了涯角枪,也未得精髓。既然不是燕将军亲传,又如何让我与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