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消失了后,我的精神好了许多,也时常去拜会姑姑。不过姑姑来找我的机会更多一些,因为她始终担忧我的身体,便又觍着脸去矶姬族寻了很多补药,统统熬成浓郁的药汁灌给我。
我苦不堪言,却又不得不喝。我不忍看到她失落和担忧的表情。尽管这样的关怀实属罕见,但她的关怀终究不属于我。
每每想起这一点,我的心就会狠下几分,对她的态度也恶劣一些。
姑姑终究位高权重,是狐族的实际领导者。尽管我顶着白夕的身份,但终究只是个噱头,比不得姑姑的实际地位。久而久之,狐族也传出风言风语,说白夕这只九尾狐面子忒大了些,姑姑亲自侍奉,她却始终不给好脸。
尽管姑姑三令五申地禁止嚼舌,但这些话还是传到了我的耳朵。
一天深夜,姑姑照例端了一碗苦药到我床前。
“天狐,对吗?”
窗外是一轮红月,三珠树上传来沙沙的树叶声。我抬头,看到姑姑惊恐的脸。药碗“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很好,我喜欢看到她这个表情:“天狐,乔乔是天狐,对吗?”
“主上!”姑姑“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确切地说应当是跪在了刚刚的碎片上。我看到棕色药汁浸染了她的裙摆,渐渐又生出一片鲜红。碎片扎进了她的肉里,她却一点都没察觉。
“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姑姑,不要对我撒谎。”
姑姑没有说话,她只是不断地磕头,脑袋敲在地板上,很快血肉模糊。茫茫夜色,叮叮哐哐的敲打声着实显眼。很快就有仆从赶来想要察看,尚未开口便被姑姑呵斥:“滚!不要打扰主上休息!”
仆从老实地退下。
姑姑一改方才的凶煞,继续朝我磕头道:“主上,不是老奴不说,这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主上不必过多究责——”
“无关紧要?”我重复着这四个字,一股淡淡的腥臭在口中蔓延开来,“姑姑,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
她的脸猛地煞白。
“我叫乔乔,这是你为我起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告诉她。我甚至忘了,她可能会把这件事告诉屠辛,然后屠辛来把我宰了,这样就一了百了。可我相信她,相信她不会这么做。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
譬如现在,姑姑一张脸煞白,嘴唇剧烈地颤抖:“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主上,你不要骗老奴……”
“我没有骗你,姑姑。”我从床上站起来,扶起她几乎要摔倒的身体,“我是乔乔,我没有死。白夕没吞噬我,我还活得好好的。”
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她几欲昏厥,但都被我弄醒了。一炷香后,她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了白夕变成乔乔,变成了九尾狐的事实。同时她也明白了,不管我是白夕还是乔乔,只要我是九尾狐就好,想要重开神战,那就少不了我。
“主上……不,乔乔,你想知道什么?”
“你还是叫我主上吧。”我淡淡道,“至少,杀魂谷里的人都是这样以为的。”
“好……”声音在颤抖。
“告诉我,我是不是天狐。”我声音猛地拔高,不自觉地捏碎了手里的茶杯,“不要骗我。否则,我就杀光所有狐族人。”言毕,九条尾巴破体而出,在墙上舞出鬼魅的影子。
这句话说得很有气势,所以姑姑再次跪在了地上,砰砰砰地磕头:“我说!我说!”然后,姑姑哑着嗓子,说出了我没在梦里见到的场景。
八百多年前,屠辛成功地救出了白夕的魂魄,但那时她的魂魄已被镇魂石所伤,孱弱无比。好在屠辛想出了一个法子,那便是寻一个健康的躯壳,把白夕放进去静养。假以时日,白夕的魂魄养好了,说不定就会醒来。
可合适的躯壳却又哪是那般容易寻找的。姑姑和屠辛找遍了三界六道,几乎把每一只狐狸都试遍了,但白夕九尾狐的魂魄实在太强,一般的躯壳哪里容得下。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在茜山南陵一带寻到了一只怀孕的天狐。
那便是我的母亲。
天狐与九尾狐一样,都是极为尊贵的神祇。但天狐生性低调,数量稀少,早有灭绝的传闻。姑姑和屠辛发现白夕的魂魄居然能和天狐产生共鸣,也就是说,天狐的躯壳可以容纳九尾狐的魂魄。
屠辛当即要捉拿那只天狐。
那天狐法力高强,唯一的弱点便是怀着孕,不能放开手脚。二人痴缠了七天七夜,最后屠辛说:若是这样斗下去你迟早要败,腹中的孩子恐怕也保不住。反正我们要的是你的皮毛,跟你孩子无关。不如咱们来做一个交易,我让你顺利产下孩子,保证不伤你孩儿性命。你就乖乖献出皮毛,如何?
何其残忍不公的交易,但天狐为了腹中的孩子答应了。
十日后,天狐当着他们的面产下了一只金光灿灿的小狐狸。那小狐狸长得极其可爱,天狐抱着孩子拼命舔舐,终于听到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天狐将孩子衔去远方,挖个坑将她埋了起来。做完这一切,她乖乖地回来受死。
“她,是怎么死的?”
姑姑闭上眼,似有不忍:“屠先生放火烧死了她。”
果然,果然。梦里的场景猛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似乎看到她在地上爬行的模样,那凄厉的惨叫萦绕在耳。
“主上,不……乔乔,是我们对不住你。”
“出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冷冰冰的石头。
“我自知道歉无用,若你愿意,我可一命偿一命——”
“滚出去!”
“砰!”姑姑被灵压震慑,最后飞了出去。
“噗——”
一口鲜血喷出,我感觉好多了。这口血在我心头郁积了许久,今日终于喷出来了,喷出后心口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宛如有人拿着钝刀□□。痛啊,真的很痛。
此事以后,姑姑再未拜访。我听说她受了重伤,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日,想来我那日让她着实伤得不轻。狐族问起,姑姑只说是旧伤复发,并无大碍。但问题在于,前不久我生病时姑姑十分殷勤地端茶倒水,但轮到她病时我却连一声问候都没有,这让狐族众人十分不满。
我听见他们背地里叫我白眼狼,说我仗着身份尊贵就目无尊长。对于这些评价我都一一笑纳了。
我的老大哥帝江却最听不得人嚼舌根,不巧他还十分看重我这个小妹,所以当着狐族的面发了一次威,他们便萎了。
日子过得相当潇洒,但我的杀母仇人却过得更潇洒。
我打不过屠辛。
猛地想起帝江似乎和屠辛打过一架,若是叫上帝江,说不定还有胜算。当我小心翼翼地问到那日的战局时,帝江十分爽朗地承认了:“老子打不过他。”
啊?
帝江又道:“屠辛那厮不愧是凤凰,老子那天跟他打了一架,最后打输了。老子答应过他,输了就跟他来杀魂谷,所以老子来了。”
承认得真果断。帝江又哈哈一笑:“老子也不吃亏,虽然打不过他,但拔他两根毛还是可以的,小狐狸你要不要?老子送给你。”说罢,还没等我答应他就拿出了几根彩色的羽毛。握在手里轻飘飘的,甚好。我也就接受了这个礼物。
此后,鸡毛掸子上多了两根毛。
帝江嗜酒,我却喝不得,因知道自己醉后的丑态。所以每每与帝江饮酒时我都以茶代水,当一个倒酒小童。每日把酒言欢,听帝江讲着天南海北的八卦感觉也是不错的。这样悠闲的日子过了五天,突然传来消息,说姑姑的伤势已经好多了,能下床行走了,但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鼎窟拜见屠辛。
听到这里,我的心“咯噔”一跳,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姑姑这般焦急拜见屠辛,莫不是要将我的真实身份说出去?转念一想,说出去就说出去,大不了就是灰飞烟灭。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值得让我留念的。
想到这一层,我端起帝江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干净。帝江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不错,好酒量,不像猫舔水,老子喜欢。来,接着喝!”
那一日,我把它当作这辈子最后一天来过。喝了许多酒,多到脑袋都发晕了,才被帝江拎回小屋。
醉后就睡,睡得很沉。后半夜时突然喉咙发痒,我被生生渴醒。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在地上逶迤出一道道长印。在缥缈的月光中,我见到了最不该见到的人。
也许是上天垂帘,也许是酒后梦魇,但他就这样真真地站在我的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这是梦是鬼,我扑进他的怀里。
“顾奕。”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还带着些许哭腔,我将脸埋进他的怀里,“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顾奕,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音落,“扑哧”一声,烛台亮了,我感到手脚发麻。烛火照亮了一切,方才的幻象骤然消失,怀里的人动了动,将我推开。我这才发现,自己抱着的人不是顾奕,而是我的杀母仇人,屠辛。姑姑则站在一旁,脸色晦明难辨地望着我。
“你喝酒了。”他微微皱眉,一把推开了我,“我说过,不准再喝酒。”
我猛地一颤,想起在太兴山时他所说过的话。若我再喝酒,他就拔了我的尾巴。我条件反射地朝姑姑看去,可又立刻想起,如今姑姑算是我的仇人,她今日就是带屠辛来捉我的,又怎会帮我。
想来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字,恐惧也渐渐散了。我抬头直视屠辛:“不过就是喝了酒而已,你又能奈我何?”
屠辛被这几个字气笑了,一把捏住我的脸道:“你果真不怕?”
我腾出手抓住一旁的鸡毛掸子:“不怕!最多再拔你两根毛**毛掸子。”
屠辛见着鸡毛掸子上的羽毛,脸霎时难看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在脸上闪过。即将爆发之际,姑姑突然横插一脚,挡在我们中央:“屠先生,主上,现在可不是闹着玩的时候,二位应该齐心合力,早日拿回狐族至宝。”
我一怔:“什么至宝?”
姑姑道:“择天秤。”
择天秤,什么玩意儿?我略略一思量,想起来。择天秤,这玩意儿不简单啊。上古十大神器有:东皇钟,轩辕剑,盘古斧,九黎壶,昊天塔,伏羲琴,神农鼎,崆峒印,昆仑镜,女娲石。但在这之外,还有一方神器,那便是在这十大神器之外的择天秤。
这十方神器都有毁天灭地之效,十方神器之外的择天秤却毫不逊色,论起杀伤力来,不比它们差。
而且,这择天秤的来源也颇有意思。
传说,远古的创世神祇男神诸暨和女神柒玥感情一直不大好。二人是夫妻,有着创世之功。诸暨创了天界和地界,女神创了幽冥界和十八重天。二人都是丰功伟绩者,某一日却为谁的功劳更大争了起来。
二人互不相让,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这一打可不得了,可不是七万年前的神战能比的。两人法力通天,没人敢来劝架。这个时候不知谁提了一句,既然分不出来,那不如创一杆秤来称一称,究竟是谁的功劳大。
择天秤就这样孕育而生。
称出的结果如何无人知晓。只知道《远古神祇八卦全书》里曾提过一句:“称之,男默女泪,诸暨与柒玥幡然悔悟,道世间万物皆可称,唯有情之一字,重达千金,不可量。遂放下成见,避世不出。”
翻译过来就是夫妻俩称着称着突然醒悟了,知道自己干的事不对了,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重归于好,躲在哪个犄角旮旯不出来了。
想一想择天秤的本事,居然能称起三界六道,这是何等的可怕。打个比方,若是有人一手把天界众仙放在择天秤上称一称,那岂不是顷刻间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不过择天秤的功效与持秤人的本事相当。这世间再也无人有诸暨和柒玥的本事,但饶是如此,当年神战时九尾狐曾祭出了择天秤,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险些让天界覆灭。这力量还是惊人。
我问道:“择天秤现在在何处?”
姑姑看了我一眼,半晌后顿道:“在无涯海。”
屠辛点头:“甚好。”
天地尽头,是为无涯。无涯之中,是为死海。
屠辛道:“既然知道位置,那今夜就动身吧。”
话毕,屠辛微微一跺脚,抓起我和姑姑就朝上空飞去。
外面月色如玉,三珠树正在月下奋力生长。今夜的杀魂谷,一如既往的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