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追究母树的年龄,恐怕得追溯到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不过那段历史太过模糊,天地一片混沌,仅有两尊远古神祇:诸暨和柒玥。这两位天神有创世之功,不过后来都被夫妻打架天地遭殃的事情给抹去了。
只不过有这么个传说,众神之母柒玥因担忧自己仙逝后无人抚养其子,遂用其心血浇灌出一棵大树,结出的果子用以养育众人。
这棵树,便是后来的母树。
自天地开创以来,有两棵树最为有名。一棵便是后来铸成七弦琴,又修炼成仙的濯华;另一棵便是养育了众神,赫赫有名的母树。
千万年间,母树有了神识,本该修炼成仙的,但因为记着柒玥女神的嘱咐,一直在太兴山扮着奶妈的角色。
千万年间,母树的记性好得惊人。她记得六百年前,一只怀孕的天狐从太兴山路过。天狐饥渴,向母树请求食物。慈祥的母树赠与仙果一枚,天狐感激涕零。
——但凡是食用过仙果的人我都能察觉到他们的位置。当年天狐食用仙果时有孕在身,所以仙果绝大多数都被你吸收了。后来,我感受到你的出生,但同一时间你母亲的气息却消失了。
——所以,你来的第一时间我便感受到了。是你,你就是当年在天狐肚子里的孩子。
天狐?我居然是天狐?这个结果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感觉就像你本以为自己是个女人,结果有一天别人告诉你你是男人。当你好不容易接受自己是男人的事实,却又有人告诉你你是个人妖。
自打白夕在我体内苏醒后,我的接受力已经强了许多,如今已然能练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了。不过,“天狐”这二字我还得细细研究。天狐是狐族中的一类,与九尾狐齐名。但天狐更加神秘,有传言说天狐早在万年前就灭了。
如今看来,我怕是这世间最后一只天狐了。
我颤抖道:“那你能告诉我我的母亲死在哪里吗?我想为她收殓尸首。”
——抱歉,这个我不知晓。
母树毕竟是长在固定地方的,又怎会尽知天下事?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强求。
我又继续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这不是我原本的模样?”
——你在你母亲腹中时我便见过你了。你的模样,远没有现在这般倾国倾城。
呃,还真是一棵诚实的树。
——但你一派天真无邪,应当是爱笑的。
爱笑?若不是母树提起,我当真忘了笑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在虚合山时,我是爱笑的。但那时姑姑很愁,愁我胸无大志,愁我朽木不可雕。久而久之,姑姑一旦见到我笑就会气不打一处来。从那时起,我便敛去了笑,专心致志地当一只苦大仇深的狐狸。
后来去了凡世,我倒是笑得多了。每每打劫有了收获就会乐不可支。想一想,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候就是在湄山林当土匪的时候了吧。
可我再也回不去了,也再也不会有少年郎来捉黑脸大王了。
——我有一件事求你。
母树突然开口,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什么事?”
——颜雍已然疯魔,恐再掀起神战,我无力阻拦。若有朝一日天地再起大乱,请你出手阻挠。
我?出手阻挠屠辛?真是太高看我了吧?屠辛他一根指头就能碾死我啊!我要是有那个本事,第一件事就是离他越远越好。
——择天秤可杀死他。
择天秤?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正欲问清,但屠辛却又飘然而至了。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东方晨曦微露,几缕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他又换了一件衣裳,这次是红色的,像大姑娘的嫁衣。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魁梧的男人,腰圆体胖,地中海的头型,花花绿绿的袍子,耳畔还别着一朵小花,乍一看像西门庆,却又是杀猪匠模样的西门庆。
屠辛问道:“你方才和母树说什么?”
我猛地警惕起来,万万不能让屠辛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否则我会有生命危险。但一时间我又找不出理由来搪塞,只得道:“方才我和母树在讨论你小时候呢。”
“我小时候?”屠辛露出好奇的表情。
“是的!母树说你小时候长得可漂亮了,像个小姑娘,别提多水灵了……”
“……”
眼看屠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更加紧张,连忙转移话题:“身后这位大姐是谁啊?”
杀猪匠眼睛抽了抽。
“不对不对,是大妈。”
杀猪匠的拳头捏了捏。
“不对不对,是大爷……”
屠辛一个巴掌甩下来,世界安静了。
这位杀猪匠的身份自然就是方才气势汹汹的帝江,这是他化作人形后的打扮。帝江不愧是帝江,审美和禀性一贯地让人难以捉摸。屠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收服了他,居然让他愿意和自己回杀魂谷。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句口误叫得他春心萌动,居然和我成为挚友。我们共乘朱雀,帝江正拽着我的手家长里短。
“你便是那只喜欢拔鸟毛的小狐狸吧?不错,老子喜欢!金乌那厮老子最看不顺眼了,平日里聒噪得很!下次你还要拔毛的时候叫上老子,老子和你一起拔!”
我幽怨地看了看屠辛,□□的朱雀惨叫了一声,默默地抖了抖。
我始终没能问出屠辛是如何让帝江屈服的,就如屠辛也问不出我和母树究竟说了什么。看样子屠辛应当和帝江打了一架,否则也不会撕破衣裳了,但转念一想,未必只有打架才会撕破衣裳。屠辛这身大红袍子很衬他的肤色,雪白透亮,唇红齿白,站在杀猪匠模样的帝江身旁简直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别提多合拍了。
况且……
这个况且我不敢说出口。
回到杀魂谷后,帝江因与我有相同的仇人而成为挚友。他一口一个小狐狸唤我,我也乐得抱大腿,一口一个大哥。金乌听说帝江来了后吓得门都不敢出,趴在三珠树上死活不下来。
母树为其证明身份后,杀魂谷热闹了许多。许多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花鸟走兽争相来访,还有许多受了天界多年打压的凶兽。譬如说睚眦,譬如说九婴。这两尊大神当年把九重天搅成一摊烂泥,后被玖鸿出手揍了个半死,锁在无涯海里千千万万年。如今听说玖鸿的死对头回来了,这才欢天喜地地跑来投靠。
杀魂谷现在不光是人才济济,更是“人才挤挤”。眼见杀魂谷一日日地壮大了,我的心却越发不安。
天狐,我真的是天狐吗?我的母亲,是叫小瑶吗?可我从未见过她。
一个夜里,我做了噩梦。在梦里,我看到一头大肚子的黄色狐狸正趴在地上惨叫。她蜷缩在地上,后腿跪在地上,呈一个叩拜的姿势。这样一来,腹部显得更大,上面青筋虬露。她在给谁下跪?为何我的心里这般痛?即使知道在做梦,但我的心口依然疼得要裂开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下巴,声音如冰冻三尺:“我可以饶你孩子一命,你把孩子生下来吧。”
这声音很熟悉,我却许久没想起是谁。
她抬了抬头,眼泪落了下来。
随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生产。
这是每个女人的鬼门关,母狐狸也不例外。她的肚子真大啊,不知道怀了一个怎样的物什,居然将她折磨得如此痛苦。越是稀少的动物,生产起来就越是危险。天狐这般稀少,与她五百年一生,一次只生一胎有莫大的关系。
这场生产持续了三天三夜,她终于废了半条命把孩子生下来了。是只皱巴巴的小狐狸,眼睛都还没张开,身上还带着血水。她伸出舌头舔舐,舔开了孩子的眼睛。
小狐狸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只冰冷的手又出现了:“我说过,我不会要你孩子的命,因为我要它还有别的用途。”
孩子被抱走了,转手又送到另一只手里。母狐狸疯了般想抢回自己的孩子,可她刚刚经历了生产,哪里是对手。很快,她被打趴下了,一只脚踩在了她的头上。
又是那冰冷的声音:“好歹是天狐,我真舍不得杀你。但因为你是天狐,所以才不得不杀你。”
话毕,熊熊大火从她的身体里燃烧出来。她的皮毛,她的爪子,她刚刚落下的眼泪皆被蒸发成水汽。她在原地打滚,却始终朝一个方向前进。最后的影子拓在她的眼里,那是一个男人和女人,正抱着她的孩子。
梦醒了,我再也睡不着。
是她吗?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努力地回忆,可一醒来梦就被忘得差不多,仅剩的记忆便是一场场熊熊燃烧的大火。
所有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若想找到答案,我需找到姑姑。姑姑是个忠心又顽固的女人,这辈子唯一想要的就是狐族的复兴。我若是拿出白夕的身份,就算是让她即刻去死她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可是,她是姑姑,是那个从小将我养大的人。我怕那个答案与她有关。
随后的几天里,我日日都梦到那场大火。醒来时梦又是模糊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可火苗是如何舔舐她的皮毛,燃遍她的全身,又如何蒸发掉她的眼泪,将她烧成一局焦骨却又一次比一次清晰。
我开始惧怕睡觉,不想看到这个至死都在保护我的女人最后的惨样。
持续了十几日后,姑姑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她以为我是受不了杀魂谷的煞气,所以才精神不振。姑姑忧虑不已,最后想起矶姬族炼有一味丹药,可以去除煞气,便跑到灵泉去求药。
不知她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求到。服侍我饮下后,她也不肯离开,一直守在床前,直到我呼吸渐稳后才松了一口气。
我多日的噩梦不药而愈。可那个问题,我再也问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