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几日,顾寻安忙起来,不来米铺了。
画绣估摸是意识到嫁人后无法陪着陆行鸯了,良心发现,嫁衣做好后便一直缠着她。
陆掌柜放下手中的账册,任她缠。
直到画绣央她到屋里挑选喜欢的发钗时,她才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面前的小丫头在一堆簪子前挑挑选选,嘀嘀咕咕。
“其实月季的样式不错,不过只有红白两色,主子平日里爱穿蓝衣,我觉得不太相配……唔,这梅花,唉,主子不喜欢……主子你别光看啊,倒是说说喜欢什么?”
小丫头回眸的期待太过明显,陆行鸯下意识掩饰了然,走近些,认真观察起来。
很显然,桌上各色各样的簪子都由画绣布置——前阵子她为画绣细挑过发簪,苏家送来的不是这些样式。
看她不言,画绣在旁忍不住又问:“这些都不喜欢?”
小丫头又期待又有点慌乱。
她扭头看画绣一眼,忍不住笑了。
陆行鸯这人,不爱风雅,又没其他特别爱好,因而对大多东西都抱有随意心态,就如方才画绣说不适合她的月季簪子,如果非让她带,她便带了。
小丫头在耳边叽叽喳喳,问她为什么笑,又要她看别的样式。
陆行鸯凝眸看了几圈,伸手将一只簪子拿在手里。
画绣定睛一眼,是只普通簪子,簪体银质打造,簪头只有璧叶伸展,不过叶面点缀了些金色玉石,因而看起来流光溢彩。
将簪子展示给画绣看,她温和道:“这只不错。”
簪子普通,可是主子喜欢,画绣也笑了,将陆行鸯举着的簪子拿走,作势要捂进怀里。
陆行鸯莞尔,跟着画绣演戏,微露诧异,“不是送我的?怎么我挑选半天,竟然收走了?”
画绣边捂着边退出去,大有把陆掌柜丢屋里自生自灭的模样,留下一句“到时候主子就知道”后,拔腿跑了。
陆行鸯在小丫头的身后,无声叹气。她想:小丫头笈礼那日有的忙,既要为她及笄,自己还被迫赶了趟。
画绣笈礼当日。
陆昭和陆铭端坐在上位,莫清站府门前迎客,待客人进来,两老爷子起身与对方作正揖,引客人入座。
陆行鸯在画绣房中,为她梳“初加”前的发髻。
发髻简单,画绣盯着镜中的陆行鸯,见她发上也只是零星两个发簪,满意了。
楚游走进来,道:“主子,开礼了!!”
陆行鸯微点了下头,领着画绣往正堂走。
正堂内,老爷子兴许因心情好,声音很洪亮,离得还有段路,已经听到在致辞,说小女今日行笈礼,感谢各位的光临,现在让小女进来拜见各位!
陆行鸯身为赞者,要先入场以盥洗手,她回眸无声鼓励画绣,先入场一步。
过了片刻,画绣走入正堂中央,向来客行辑礼,来到已盥洗完毕的陆掌柜面前。
她弯眸,看着小画绣坐下来,为画绣梳头,而后把梳子放入坐席南面。
陆昭拄着拐杖陪正宾盥洗手,而后相互作揖,回到原位坐下。
画绣转向东正坐,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正宾高声吟诵祝辞后,为她梳头加笄,画绣瞧了一眼,正是陆行鸯为她选的那支,眉眼弯出愉悦弧度。
“初加”结束,画绣回房更换与发笄相配的素衣襦裙。
陆行鸯被楚游唤到画绣屋中,见画绣已穿戴完毕,正要与她说话,却见画绣拿出她几日前为自己挑选的那支金翠叶银簪。
她明知故问:“这是做什么?”
画绣笑嘻嘻跑到陆行鸯面前,道出原因:“主子,你看,今日是我的笈礼,但你不是还没办过?我和老爷子商量了下,觉得干脆一起办好了!!”
陆掌柜挑了下眉,没等说什么,画绣开始有耍赖的趋势,“好不好嘛,主子,就是跟着我一起加笄,你看我过几日就要走了……”
陆行鸯心软了,她本以为是在宾客皆走后,陆昭和画绣为她加笄,没想到他们把时间安排成这样。
她尚未开口,画绣向她身后瞥了眼,喊道:“老爷子,你可来了!”
闻言转身,见到陆昭拄着拐杖,在门槛处看着她。
“阿鸯——”陆昭看着陆行鸯,慢声询问:“阿爹知道你不喜欢笈礼,但看女儿及笄是所有爹爹的心愿,咱们也不招摇,就跟着及笄,露个脸,成不成?”
有那么一瞬,她有种仿佛回到儿时的错觉,那时陆昭也经常拿这样诱哄的语气,让她陪着四处行商,或者单单哄她吃饭。
远处传来宾客们的小声谈笑,更远处的风吹进屋,陆行鸯忽然觉得放下了什么,曾经分外在意的一些事,似乎也可以放下。
“好。”她也软声,答应了。
陆昭接过画绣递来的发簪,为陆行鸯加笄。
他重复方才正宾的颂词,为女儿祝贺,待正完发簪,陆昭盯着陆行鸯,好一会儿没说出话。
可是陆行鸯感觉到:陆昭的手,一直抖,一直抖。
她从这悄悄泄出的动作里,察觉陆昭心中的激荡与宽慰。
楚游过来,说“一拜”的时辰到,可以出去了。陆行鸯和画绣一起走入正堂,陆昭寻近路也坐回原位。画绣拜的时候,陆行鸯在一旁看着,忽然懂了曾今陆昭为何那么固执,想要她举办及笄礼了。
吾家有女初长成,总要让别人看看的。
那日后面的流程,陆行鸯全程陪着画绣,待到“二加”时,她为自己也加了簪,出来再拜见众人时,陆昭先看画绣作揖,而后转眸看向她时,眼眸一瞬间便亮起来。
她弯眸回应,看着阿爹泛波的眸,心中暖意流转,遥遥对陆昭做了个揖。
后来迎宾送客,陆行鸯和莫清开始忙起来,画绣自去房中,陆昭和陆铭精力不济,被柯丘瞪了催促回去。
“阿姐,”莫清注意到陆行鸯发簪的变化,陪聊宾客一阵子,慢慢向她这里靠过来,“发簪漂亮,很衬你!”
她今日穿了身淡蓝外衫,月白襦裙布料柔软,下摆随动作摆动,领口袖口处皆有深蓝裁剪相衬,加之后配的簪,竟比平日多几分少女俏丽。
“是吗?”陆行鸯含笑,大方承认,“特意打扮过。”
她预料到陆昭和画绣的心思,对陆掌柜来说,这是件随意之事,如果能令陆昭开心,那她何乐不为?莫清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愣了下,下一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面色溢出少年该有的明朗与意气。
画绣笈礼行过,几日后,陆府开始将为她准备的嫁妆装进箱子里。
陆行鸯拿着册子,坐在院前的小亭里,听着侍从报数目,一一核对。
好几次,她瞥眼看画绣的屋子,五次总有三次,与小丫头打探的目光对视,而后偷窥者飞快缩回脑袋。
陆行鸯:……
晚间,她清点完毕,让人将这些先送到府中库房,盯着看库门锁上后,来到画绣的屋里,询问今日为何频频看自己?
画绣一头扎进陆行鸯的怀中,闷了许久,开始嘀嘀咕咕。
她说,主子我有点舍不得你,我不想离开你。
陆行鸯开玩笑:“趁着现在你还未嫁,想留下来陪我还来得及。”
画绣闷声纠结:“可是我也想要张吕文……”
陆行鸯失笑,捧起画绣的脸,将人从她身上扒拉下来,道:“这可不行啊,竟想两者兼得,太贪心了。”
贪心的小丫头又把脸埋下去,忽略陆掌柜的评价,埋怨:“主子,我感觉你一点都没有舍不得我……今日你在亭中清点嫁妆,笑得可开心了!”
“是吗?”陆行鸯诧异,清点东西是多么严肃的事。
画绣抬头控诉:“是啊是啊!你笑的眼都眯了,不要狡辩,今日阴,日翁未现!”
控诉的人根本不给陆掌柜狡辩的机会,下一刻,画绣耷拉下脑袋,拉长小小的哭腔,重复,“主子主子,我好舍不得你啊!”
陆掌柜无奈哄人,拍着画绣的背,温言细雨。
画绣出嫁,陆行鸯说舍得小丫头离开,绝不可能。但是画绣已到适嫁年纪,与张吕文又情投意合……她本就做好画绣今后嫁人的打算,既然如此,没必要拉着小丫头不放。
夜色寂静,夏日的风并不凉,即便是晚上,空中也有云舒卷。
陆行鸯慢慢哄人,趁此机会吐露平日不常说的话——
她说自己也舍不得画绣,担心以后身边添了新人,不适应;还说若画绣愿意,往日多回来看看,她是画绣阿姐,陆家是画绣娘家,去到张府也不要受委屈。
“世上无不散的宴席,但不论如何,我的小丫头要开开心心。”最后,陆行鸯弯了眸。
话匣打开,两人又聊许久,有说往后打算,有说以前过往,最终陆行鸯累极,便在画绣的床上和衣而卧了。
早晨一睁眼,画绣捧着个箱子蹦蹦跳跳过来。
“对了阿姐,以前你交与我保管的东西,现在给你。”
陆行鸯看她打开,套娃般从里面又拿出更小的盒子,忍不住笑问:“是什么?”
画绣惊呼:“呀,你怎么连这个也忘了?!”
陆行鸯接过画绣递来的盒子,打开,是只金钗,凤凰样式,红色玉石鲜艳如血。
她愣怔了瞬,不做声。
“阿姐——”小丫头笑嘻嘻指着陆行鸯关上的那支簪子,大胆开口,“当初你让苏师傅打造这支簪时,是不是想用在出嫁当日?哎呀哈哈哈不要这样看我,是前阵子嬷嬷过来教规矩,我才知道女子仅出嫁时可以穿红带凤,那支簪子不就是凤凰样式?这么说……”
画绣还没说完,陆行鸯靠坐在床上,轻扔枕头,画绣准确接住,继续调侃:“这么说,那时阿姐用顾小郡王送的玉石造簪,已然心悦他了?还是就已经想嫁给……”
这次陆行鸯不扔枕头,寻鞋穿上,起身去追画绣。
画绣边躲边笑,乐呵呵嚷:“看来我猜对了!阿姐你知道现在这叫什么?这叫‘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的陆掌柜停下了脚步,深深呼气。
好啊,小丫头放飞自我,按耐不住以前的好奇心了。
她坐下来喝茶,眼瞅画绣一点点靠过来确定安全,跟着坐下来。
喝了几口茶,她敛眸捏了下手指,开口解释:“说对一半。”
画绣立刻竖起耳朵。
“西河之行前,便已心悦,”陆行鸯抿了下唇,继续道,“不过,也只有这一半。那支簪,我确实有掺入婚嫁的打算,可是画绣……当时我总认为会独自过完一生。”
换而言之,那时陆行鸯根本就没想要出嫁,所以面对陆昭殷切期待时故作不知,不办笈礼。
因为顾寻安还未倾心于她,她不想争取,也不想将就。更重要的是,她已是一个抛头露面、四处游走的生意人,再办及笄,岂不可笑?
至于画绣笈礼时,她跟着加笄,只因此时非彼时,陆行鸯的心态与之前不一样了。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值得她愿意守护,都可以让她动容。这次,她只是想弥补阿爹心愿,不想让画绣期待落空。
陆行鸯没有察觉,她说完这些后,画绣看她的眸光瞬间软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