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安,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你以后会懂得。”
帝王眸光深悠,有一瞬间露出近似迷茫,但下一刻便被不着痕迹掩饰。
不再给顾寻安辩解的机会,他直接命令:“郡王之位,朕给你,你执意要娶陆行鸯,得拿出对等东西交换。”
说到这里,顾寻安露出痛切的神情,顿住不言。
陆行鸯张了张口,哑声问:“你需要为他做什么?”
瑞帝所说的等价东西,自然不是物件。
顾寻安缓了口气,重新拉住陆行鸯的手,眨了眨眸。
陆行鸯蹙眉,以为顾寻安不愿说。下一刻,他开口道:“真反思我有什么时,反倒觉得穷困潦倒。无非是颗忠心,以及满腔热血,到最后还有一条皇家贵命,助他搅云动日。”
他看向陆行鸯,弯唇笑了,捏了捏对方的手心。
“阿鸯,其实我是个很顽劣的人……自小,我便没什么尽忠效国的念头,在帝师手里读书那几年,真是日日煎熬。担任大理寺少卿时,我也只是想在陛下面前卖乖,心想没准事办得好了,他一高兴,就快点封郡了——像等着发糖的小孩子。”
小郡王絮絮叨叨,陷入回忆,想将心中闷话一次说清。
陆行鸯任他握着手,安安静静听。
“这么多年,陛下对我虽然严厉,却也时常纵着我玩乐,我没想到他会生出用我的念头……”说到这,顾寻安愣了下,兀自一笑,“后来在桐安那三个月,我便慢慢想——为何我这样的人,陛下还愿意用我呢?想来想去,发现一是因为我与他沾亲,二是……朝中没什么可用的人了。”
陆行鸯“嗯”了一声。
“赵长彦不日就会倒台,他一倒,朝中要大换血,陛下培养的心腹都得顶上空缺的职位。”
“以前丞相和帝师分为两派,新丞相上任后必定势微,我得站队为之制衡。许多事总要人做,他不得不用我,我也不得不倚靠他。”
这也是他在秋洺提出条件时,帝王能答应的隐因。
顾寻安越说,神情便越阴郁,陆行鸯看在眼里,心内忽生出些微疼惜。
她记得有年除夕,她在一处回廊上,看着面前明朗奕奕的小公子,心中想到:只要顾寻安还是那个善良的小公子,她便会一直喜欢他。
如今短短几月,他已经飞速成长,不再是以前那个见人就笑,声音朗朗的少年了。
他渐渐有点不像她最初记忆中小公子的模样。
但陆行鸯却惊异地发现:她好像还是很喜欢他。
纵使知道往后不久,这人便会被卷进权利中心,知道这人的纯善会越来越少,冷酷会越来越多,纵使知道这人很快就会变成瑞帝手中一把最锋利的刀,甚至在她预料的事情里,会有将刀尖指向自己的一天。
她还是很喜欢他。
她竟然还是很喜欢他。
陆行鸯心中生出荒凉,伴着欢喜一同席卷而上,她忍不住念了好几声顾寻安的名字,几瞬后,弯了眸。
“既是互有所求,那么无需怨怼,只当是场未定输赢的生意罢了,”默了几瞬,她温和看向顾寻安,“寻安,既然你抉择已定,怒与怨并不能解决问题,再者……”
她放轻语气,垂下眸,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不好意思,“那几月,我忙的焦头烂额,想起你时,总觉得不太难熬。”
“你很好了,寻安。”
你不如自己想象的不堪困窘,从前恣意纵马的小公子,身有贵气华光,即使今日仍如昨。
虽然偏向于安慰,但陆行鸯说得也是实情。
顾寻安的眸一下子亮了,两人说明白话后,顾寻安面上郁结消了不少,陆行鸯每每问他话,都是笑脸相迎的乐态。
陆掌柜都想:这人怎么不把脸笑僵?
如今她消息闭塞,确实有许多话要问顾寻安,比如陈时是否还在宫中?陛下打算怎么处置王家?以及丞相那边,如何动手……
他颇有耐心,一一应答。
两人聊了许多,也未喝茶,等到陆行鸯觉得口干,向外看了眼天色,已是暮色连天。
“你有没有入宫述职?或是回府向尚书他们请安?”陆行鸯站起了身,有些懊恼谈话时间太长,欲走,“我要回去了,你现下如有未做的事,大抵赶得上。”
顾寻安站起来,唤来茗一去备马车,要送她。
“今日劳顿,明日我再去给陛下和父母请安。”他欲牵陆行鸯的手,如来时一样,可陆掌柜走得飞快,未曾注意,顾寻安一晒,缩了回去,“我送你回去。”
茗一拉起缰绳,坐在马车前板遥遥一呼,马车慢慢驶向陆府。
两人坐在马车内。
顾寻安先弯眸感慨,不动声色试探陆行鸯的口风,“听茗一说,张吕文要娶你家画绣,我起先震惊,他平日没怎么与我提起那小丫头,况且,她不是还未及笄?”顾寻安记得画绣比陆行鸯小一个年岁。
“未提?”陆行鸯沉吟了下,也笑了。
“画绣平日也甚少向我提,至于及笄,小半月后是她的笈礼,之后再过半月,便是张家定好的吉日,赶得上。”
顾寻安也弯了下眸,看出她心情很好,索性按着心绪,慢慢道:“那……陆掌柜你看,你家小丫头都快嫁人,你……”
他话没说完,陆行鸯抿了唇,默默看他一眼。
顾小郡王不说话了。
男子二十弱冠后便可娶妻,有些世家会早定亲事或先将人娶回。
陆掌柜明人不说暗话。
“你若真想娶,大概要晚些,”她弯眸看着顾寻安,慢说缘由,“陆家现在风光,可也是暂时局面,王吟松告诉我,陛下知道运货一事。”
顾寻安收敛笑意,垂于腰侧的手无意识紧了紧。
“你接下准备如何?”
“王、陆两家在,瑞国米价才能维持,不被恶意抬高,现如今商市有人靠招工变革渐渐发家做大,王家又成为通敌叛国的帮凶,我想陛下不会留王家……两家共存共祸,王家倒台,陆家今后处境也会艰难。”
她顿了一下,低了头,说出心思:“我觉得还有许多事要做。”
言下之意,她没有把两人的婚事考虑入内。
说完后,陆行鸯静静看着顾寻安,对方的桃花眼眸弯了个很小的角度,仿佛自带三分笑意,但人却一直默然不言。
她想了想,不打算多说什么,想伸手掀开帷裳,看看如今到了哪里,她还有多久下车……
下一刻,伸出的手被顾寻安抓住,她一时愣怔,下意识去看,却被他拥进了怀。
陆行鸯双手浅浅抵挡,等了片刻,没听顾寻安说什么话,于是笑了,问他做什么。
回答她的先是一声叹息,而后这人笑了:“阿鸯,我不怕等。你也不用怕,我在你身后,一直一直。”
陆行鸯不言,反正两人互拥,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她垂下眸,便露出些怆然与难过。
翌日,陆行鸯在府中同陆昭说了会儿话,照例要去铺中。
画绣已经在府中待嫁,陆行鸯将木靳带回京,平日出入由他护送。今日木靳在府门前,说拦下了一个面露急色的侍从,来人说是郡王府的。
等到陆行鸯出来时,便见到茗一欲哭无泪默默等她。
顾寻安有了封地,茗一成了他的属官,已经不是从前的小侍从,但他对陆行鸯依然客气,他说府门前说话不便,陆行鸯便将人领到客堂。
屋中除了他们三人,再无外人,茗一终于开口。
他是来告诉消息的:今日一早,顾寻安入宫朝见,瑞帝果然把处理王家的差事交给他。之前宫中消息封锁,他知晓里面消息并不及时,因而那时方知……
王吟松在狱中自尽了。
说是自尽,其实是帝王规定的说辞——王吟松在狱中交代完为丞相做事后,画押后,便被赐了杯鸩酒。
此事尚未昭告于世。
今日顾寻安回京朝见,带回来的一队精兵得到命令,还未退朝时便围住丞相府,等到瑞帝在朝中怒斥完赵长彦的罪行,命石德带人去围府时,茗一早已点清相府的人数,就等着石德来接手了。
“郡王虽然自作主张,但陛下没生气,只问郡王是否也想管,郡王说是,因为赵公子在其中,”茗一语速很快,“秋洺那次,赵公子腿摔伤后似乎没治好,三天两头痛,后来告假待家修养了。”
陆行鸯仍陷在王吟松已身死的消息,神情愣愣。
茗一道完前因后果,见陆行鸯神情,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下,道:“郡王除了让属下带消息,还让我问陆掌柜对王家是什么态度?”
王家颓势已显无力挽澜,但底下还有各方资源,从中夺利不是难事。
陆行鸯自然知道茗一的意思,但她不想也不能做。
她缓了神色,只道:“其中大概,我同他说过,王掌柜的心愿不过是保住一家老小,郡王好好善待便是。”昨日在郡王府客堂,这事是否由顾寻安接手还不确定,是以她也未说看法。
等到茗一走后,陆行鸯又在椅子上坐了会儿。
木靳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没问为何。
“木靳,若不是商市争利,或许王吟松于我,只是位寻常叔叔罢了。”陆行鸯喃喃,心想:或许她也会伤心,但现在,她心中除了愁绪,更多的是被迫生成的危机感。
王家真的倒了,接着便会是陆家。
在西河,她动手之前,不是没想过如今陆家可能面临的局面,但两者相遇取其重,她不想再被动陷入这场叛国的局中,因而抽身而出是当时的重中之重。
现在她心中微妙的后悔与感慨,只不过是回归平静后的无端闲愁。
木靳不擅长安慰人,听是听了,却不说话。
陆行鸯起身去铺里,将如今情况告知莫清,商量下一步陆家应该如何。
半日后,告示终于贴上墙——早朝后,丞相府被围、桐安郡王带人去撕下王家的封条。
京中发生这两件事,大家都等着朝廷的解释。
如今解释出来了,一时各家都争着去看,想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