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鸯想,帝师打算将陈时许给顾寻安为妻。
这不难解释。
京都盛传两人天照地设,帝师有能力却未派人干涉——可见心中天平倾斜。
这些年,帝师和顾尚书,以及大长公主一直来往亲密,宁玉荣更是非陈时之外一律不认的架势。
若两家真结成亲事,陈时便是郡王妃,帝师府今后既受皇权庇佑,在官场也与刑部尚书有维系。若顾寻安今后再任何官职,岂不是……
想到这,陆行鸯的心口微滞。
顾寻安今后真能如愿只做权臣吗?
她愣怔住,虽是酷夏,却觉寒凉。
缓了好一阵,见他眸中阴郁之色更深,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想了想,她叹了口气,引他接话:“帝师知道陛下子嗣艰难吗?”
这人果然发愣,连放在她腰间的手,都无意识的收紧。
好半晌,顾寻安沉声回答:“御医里有帝师的探子,他知道。”
陆行鸯应声,垂下眸,“如此……帝师这些年偏向于你,也有了缘由。”
瑞帝没办法有子嗣,陈时就算成为皇后,无子嗣延续家族繁荣,也是白努力一场,若为女儿幸福……可怎么确保日后陈时容颜衰老,又无子嗣依傍,她就不会后悔呢?
所以帝师选择了顾寻安。
陆行鸯敛下眸。
“这几月你诸事烦心,”她看向顾寻安的眸子,神情认真,带了茫然与痛惜,“原先是不知怎么对我讲?”
她轻蹙起眉,几乎是喃喃:“可现在你又同我讲了,是何道理?”
如果一件事,已经打定主意不想让对方知道,还是态度坚决一点好。
陆行鸯甚至在心中想:就算现在她知道这些事又怎样?他如今说明缘由,就算以后两人闹扳,她离开他也无甚怨气。何必多言?
“我很煎熬啊,阿鸯,”顾寻安轻语,“事情不止如此。”
陆行鸯的眼眸骤然泛红,皮肉下筋骨无声跳动,她心里一堆疑问,最终开口,想对顾寻安说你继续。
马车却倏然停下,她身体随之摇晃了下,被顾寻安扶稳,茗一在外面喊了声:“主子,到了!!”
“阿鸯,我们先下去。”
连日操持生意,她身体有些虚,乍起之下,一阵眩晕,顾寻安在她后面,她不忍让对方察觉,便忍着眩晕感慢慢踏下马凳,没来得及看到了哪里,已经被他拉住手。
“你看——”顾寻安伸手指着前方,弯眸笑道,“这是我京中的府邸,带你瞧瞧。”
面前的府邸恢宏大气,匾额上是陆行鸯熟悉的字迹,她猜测是御赐之物。
两人走进去,府中管家年轻,见到他们来了,连忙请安,在顾寻安的授意下,为两人介绍布局。
“我今日才到京城,不熟悉府邸。”顾寻安向陆行鸯处靠了靠,解释。
她莞尔,近日没太留意京中,本就不清楚此处建成这么个宅子,自然也想不到是为这人而建。
“以后是要与他们分开住了?”
“自然,我已受封,按礼该有府邸,”想到未尽之言,顾寻安声音有些闷闷,“再者……我也不想同他们住在一起。”
倒不是憎恶,而是不知如何面对。
管家已为两人介绍到客堂,顾寻安叫他止步,将人都遣退下去。
他弯眸看向陆行鸯,直白道:“我如今有你,不会朝三暮四。我同陈时,只是幼时情分。”
这话竟然道出点贞烈的意味。
陆行鸯有些好笑,接后又感到一点心酸。
“倘若不是我,你如今过得应该要好太多。”她说的是实话,若当初两人没有相遇,此刻他或许早与陈时喜定姻缘,今后身边处处有人相助,纵使以后真登上高位,前路已皆数铺好,顾寻安不会太难走。
但她转而笑了,开玩笑:“你说下去,我听听你究竟亏不亏。”
顾寻安忍不住又去牵陆行鸯,索性都说明白:“我非你不娶,管旁人什么有二择一!陛下总是阻止,只是我入宫前几日,发生了件事……约莫便是这个变数,让他改变主意。”
“何事?”
客堂除了他们两个,再无旁人,顾寻安还是走近几步,这才低语:“那日陈时入宫,正碰上陛下犯头疾,林铭等人都劝不住,她照顾了一个下午。等到晚时陛下头疾好些,灯火昏暗,屋里香气缭绕并无旁人,他们……有了夫妻之实。”
说到闺中事,顾寻安的脸色莫名红了些,他想到在陆行鸯的面前说这些话,一时声音哽住,不言了。
陆行鸯一时愕然,过了片刻,理智先回拢,压下心中杂乱,问:“是陛下先……”
她想问是否瑞帝先主动,但想到秋洺那次,她亲眼见到瑞帝隐忍的模样,又觉得其中有别的原因。
“是香的问题,陛下因旧疾,不踏入后宫已久,那日有位难耐寂寞的妃嫔在香上动手脚,陛下正好头疾犯了,陈时后脚又入宫。”
“……后来那妃子便被陛下打入冷宫,陈时留住宫中。”说完这些,顾寻安觉得可以说瑞帝接后对他说的话了。
“难怪……”陆掌柜喃喃低语,“我在京有一阵子了,都未见到茵茵。”
顾小郡王愣愣重复:“是啊,难怪 ……”
陆行鸯默声不言了。
并非她偏要知道皇家密辛,只因事关陈时,她想多问问——她现已不入宫闱,打探不到好友的消息。
她缓了缓声,替顾寻安说出来:“陛下让你做选择,是不是?”
这才是瑞帝找顾寻安真正的用意。
帝王之心,谁能揣测?他可以容忍陈时最后嫁与顾寻安,但是没想到谋划许多,却在陈时这里出此变故。
顾寻安心生郁郁,但看向陆行鸯时,他还是收敛神色,“陛下让我决定要不要迎娶陈时。”
“若我娶,一切走入原轨,我今后不能与你在一起,要好好待陈时;若我不娶,陈时便会入宫为后,至于子嗣……”
他深深看她,道:“大概要从我这里过继——先帝只有母亲一位姐姐,宗亲那里,也是旁系一脉,远得不能再远。”
陆行鸯的心口毫无章法跳了下。
她低敛下眸,无声无息在心中叹声气。
“他是不是还说,若是后者,你须娶高门贵女为妻?”
民间如此做派的法子,说好听点,便是做人外室,陆行鸯记得王吟松现今夫人,原先也是做了几年外室,后来正妻早故才被接入府。
“是……”顾寻安胸口堵得慌,眼眸沉厉,慢声道,“士农工商啊。”
陆行鸯不言,只是看他。
帝王把选择都给他了,实是已做退让,若当时顾寻安没做出决定,想必走不出皇城。
她眸色渐冷,不无讥讽垂下眼睑,想:尚不说他的决定涉及她,如此情势,果真不敢在各路暗线眼皮下联络她。
不如趁此断干净,该散伙了。
大概陆掌柜露出的冷意太过明显,顾寻安反应过来,想解释的同时,心中难得生出丝愉悦。
阿鸯这是……在生气?为了他而生气?
他急声道:“我可以解释!”
陆掌柜不咸不淡抬眸看着。
“陛下明显在逼我,但却露出对陈时的心思。”
“我问他:若她得知自己像件商物,成为彼此筹码,不知是何心情?”
这个“她”,说的当然是陈时。
瑞帝当场脸色变了。
果然,他心想,宁岁晚做不到算计陈时,无论是因男女情爱还是自小情谊。
事到临头,顾寻安也不管君君臣臣,趁着帝王还没下令把他拉出去杖毙,继续开口,挺直身板在大殿陈言。
他说何必让臣选择?无论如何选,陛下都将臣的嫡子算计入内,所以,臣两样都不选。
“臣奉上忠心,万死无悔。但陛下想要臣的嫡子,恕臣不愿。”
大殿之中,高位之上,帝王不露声色,审视着顾寻安,良久,挑眉带了些笑意,闲闲开口。
“寻安,”帝王唤道,“朕是过往对你太纵容,让你分不清是非了。”
帝王微微前倾,龙眸弯起,上位者的压迫让顾寻安有那么一瞬,生出快要窒息的错觉。
他想,陛下知道了,那时他表忠心谈条件,不是认同对方的谋算,只是权宜之计。
若他仍一无是处,陛下本可不必对他转圜,只有证明氏族贵子的忠心有更多利益,才可能在棋局上翻身改命。
彼时他尚无权势,陛下给了他查封之权,他也拼算心巧,从皇商王家夺到对方所念之物,指映如此证明。
他提出的条件本该被赐予,他本该封王画郡,脱离京都与其掌权者,拥有一片尊他为上的地域徐谋,以待机缘时跳拓出路。
只差一步。
他的心思,若在封郡后被发现,那位天下至尊对他会少一分奈何。
但事不遂人愿。
他听瑞帝慢慢开口,“不要与朕讨价还价。朕可封你,也可贬你,不必期待姑姑在其中调停,若她质问朕,朕也不介意将那年她与帝师的谋划,与正直奉公的顾爱卿,细细说说。”
顾寻安的神色蓦地一滞。
电光火石间,他知道瑞帝告诉他这些旧事的另一个目的了——父亲虽猜到当年莫侍郎一案有母亲的参与,但参与多少,诸多细节并不知情。
那年莫侍郎办错何事,才会丢了性命,这其中又包含多少人命,是宁玉荣的手笔?顾寻安不得而知。
秉公执法的尚书大人会容许枕边人草菅性命吗?
心隙生出后多久会愈合,他敢不敢拿父母后半生和睦共处去赌?
他沉默地与端坐高位的帝王对视,发现自己败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