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翌日一早,陆行鸯伺候完陆昭,见他精神愈加厌厌,也不多言,让人去厨房拿小米粥。

“你阿弟呢?”

“去铺子处理事情了,”陆行鸯问他,“看今日天色,阳光很好,待日头再上来些,我推阿爹出去走走。”

陆昭点头答应了,陆行鸯瞧着天光,心中盘算时辰。

粥送来了,她伸手接过稀粥,慢慢哄着陆昭喝些。

自昨日陆行鸯将顾寻安带给他看,今日又将柯丘已为陆铭诊治的事告知给他,是以陆昭再吞咽艰难,也勉强吃了。

待陆昭吃完一些,陆行鸯心想时辰快到,正准备着人收拾,推陆昭出去。谁想门口忽然传来动静,她转眸一看,原来有只小狐狸悄悄寻来,正弯着桃花眸笑盈盈望里面瞧。

“准备出去吗?”顾寻安问,上前帮着扶陆昭到轮椅上,“我来推吧。”

她莞尔应了,三人出了门。

陆昭由顾寻安推着轮椅,陆行鸯随行在侧,只待楚游收拾完了跟上他们。

昨日事情萦在陆行鸯心头,今日慢慢梳理眉目,天光正好,她转眸瞧了眼顾寻安,这才有闲心问他:“昨日的衣裳,是怎么回事?”

陆昭闻言瞧了眼,发现这位顾小公子已经换了身衣裳——不同于昨日那身侍从服装,顾寻安身上是件杏色的寻常公子服,虽说不如他以往穿的金贵,可也比昨日好太多了。

他不用细想,都知道是自家女儿吩咐。

顾寻安听到陆行鸯问,知道她现在心情很好,也存了要让陆昭高兴的心,于是笑盈盈坦然答:

“近日忙的不着家,被父亲知道了,气得罚我去跪祠堂,真是老掉牙的法子,我便和茗一换了衣裳,偷跑出来!”

小公子孩子气十足,陆昭笑了,正想说话,圆角门处传来轱辘声,陆行规推着陆铭走过来。

空气凝滞片刻,陆昭动了动身,打算打招呼,陆铭却先催促陆行规:“快点!”又唤道:“大哥,今日身体好些了?”

陆昭讷讷应了一声,陆铭的轮椅已被推到他面前。

他观其面色,发现对方盈盈带笑,不似作伪,因而也上扬了嘴角,应他:“好多了,昨日柯丘为你诊治,如何说的?”

“说我这病慢慢调理,还可以缓缓恢复,”

陆铭如实回答,他见陆昭面色惨白,想到陆行规说起他饮食不振,笑意敛了些,慢慢道,“大哥,立嗣这件事,我同意了。”

陆昭倏然愣住。

他不知为何陆铭的态度陡然转变,支吾好几声,才反应过来,一腔激动之情差点没抑住,眼眸已湿。

“三弟,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陆铭顿住不言,总不好告诉他大哥,今早陆行规与他有过一段对话。

历经诸事的西河陆掌柜脸上是藏不住惊乱,他在陆铭的榻前矗立良久,直到陆铭忍不住追问他,这才语不成句回答,说他昨夜外出散心,无意间听见陆行鸯和莫清之间的谈话——

原来陆家的本金流已经周转不济,王家如今与陆家明面上也撕破了脸,这当口竟然还有底下铺中伙计闹着要调工钱结算的时日。

陆行规惊讶于陆家如今的窘境,正心内动荡,不曾想却听得陆行鸯正与莫清商量,说起立嗣之事。

她劝莫清没必要在此事上固执:

陆铭要争家产便让他争,他一辈子没管理过陆家,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至于陆行规——他才在西河稳住脚,玉石和米粮在生意上的门道不一样,所谓“隔行如隔山”正是如此。若他真接手了家业……必是阿爹和三叔闹僵的结局,她有理由不去帮忙,如此瑞国各地铺子都需他操心,陆行规对各个管事的性情也并不了解,自管不住手下人。

再说京中各家掌柜、王公贵胄,陆行规还没有本事应付。

若是陆行鸯不帮他,那么……

陆行规说到最后,眼眸渐湿,少见地拉住陆铭的手,颤声问:

“阿爹你说,若是这些事都压在儿子身上,阿鸯又不帮我,该如何?”

陆铭还未说话,陆行规拉着他的手又紧了些,低语道:“儿子没那么大的本事,前阵子帮阿鸯筹米,便已精疲力竭了……”

陆铭的脸色随着陆行规的话,一点点变白。

前阵子陆行规在西河为陆家筹集米粮的事,陆铭知道,儿子为此奔波数日三餐不调他也看在眼里。

他知道自家儿子说的不错,但是——陆行鸯真会弃陆家不顾吗?

她向来把陆家的责任压于己身,最为看重家族利益,这样的一个人,会因为立嗣之事,闷声看着自家产业一步步衰弱而放手不管吗?!

陆铭默声思考,陆行规见状,叹了声气。

“彼时儿子管理不力,无需阿鸯说什么,恐怕底下那些伙计已经闹起来了,何须她亲自要求重掌家主之权?可若真到那时,我却平白在陆家各地管事眼里除名。”

此一言,陆铭犹如惊雷在耳,震得三魂皆荡。

“行规说的是,哎——是阿爹糊涂了。”

良久后,陆铭重重叹了口气,想明白了一件事:三年后的今日,陆行鸯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懵懂丫头了。

她现在是京中陆掌柜,不可同日而语了。

……思绪回笼,陆铭只是皱了眉,一副懊悔模样。

他叹道:“阿兄,立嗣之事是我糊涂,你……多年未娶,一心打理陆家家业,身边只有个行鸯丫头,哎,我糊涂了!”

说的倒像陆昭只为膝下有个儿子,他却一时利欲熏心,觉得对方为了家产,因而羞愧。

陆昭一时不言,良久后并未争辩,抖手虚扶着陆铭,也叹:“哎,我……”

他说不出什么,只能又叹了口气。

陆行鸯见这两个一把岁数的人仍扭扭捏捏,与陆行规对视一眼,上前一步,轻声笑起来,“既是误会,解开便好,好啦——正好遇见,不如我让楚游去唤柯先生,你们三人也好说说话。”

陆昭转眸瞧顾寻安,见到后者盈盈带笑,尚分不清他女儿的真正意图,也不多言,只等府上小厮将小亭收拾妥当,楚游领柯丘来此后,让陆行鸯自行去忙,他这里有行规侄儿,大可放心——这话得了陆铭的欢喜,认为他大哥无论如何心中都惦记着侄子。

陆掌柜和顾小公子便告辞,陆行鸯去陆家铺子,和顾寻安同走一程,送他回顾府。

未遣车马,两人徐步而行,一言一语慢慢应答,陆行鸯也问出方才没有问出口的话。

“顾尚书向来谨守礼法,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你既是为陛下查王家的账,他大概不会因你不归家而生气……那是……”

“阿鸯敏锐!当时在陆伯伯面前,我没说全部缘由。父亲恼我管王家事,是怕我牵扯太多,惹王家仇视,不利于他在官场上的行事……再者,他关键是气我和陛下谈条件。”

“陛下许诺的封郡?”

“正是!提前封王,”说到这,顾寻安贴近些,才道,“父亲希望我做能臣,不知母亲和陛下打算。无论如何,两方皆是为上效力……我偏不,他们既让我臣权势,那么也要滋养我因此生出的野心。”

自秋洺回来后,他们俩又重提此事,陆行鸯神情染了些郑重。

“什么野心?”她蹙眉。

身边这人潋滟桃花眸认真看向她,“称王,便有威严气,不可被俗规桎梏,不能成死物被凭心搁摆。我有忠心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同意,我才给。”

他又一次,直白将心迹呈给她看。

陆行鸯抿唇,心跳如惊鼓,少顷她点头,“寻安……我其实也感到欢喜,但你有没有为陛下想过,他子嗣艰难,若真……如何是好?”

陆行鸯当然不会说出大逆不道的话,顾寻安知道她未言之意:瑞帝自和先帝南征北战建立瑞国后,身体也亏空很多,若是哪日帝崩,却没有储君继位,王朝覆灭只在旦夕。

堂兄和母亲因而谋算让他称王。

他是顾氏子,此生便只能是臣子,但他若随母亲血亲一脉,便可封王,而王之子,可承帝位。

顾寻安没有立刻回答陆行鸯,须臾后,他停住步子,转眸瞧着陆行鸯,神情和对方一样郑重。

他道:“阿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肯定也会想:棋子入局,棋心虽南辕北辙,可也停在执棋者定下之处,那么结局会有所不同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要争取转机,移位或跳局。父亲是能臣,可他这辈子多有不能为之事,能臣比权王更需持节守礼,我所愿已非从前,所以我换路。至于你所担心的,局中有数棋,你我皆为他一子,若他推翻重开或移棋改势,我自甘做棋,可局崩不在一二子,是执棋者无能。”

有风盈面吹来。

陆行鸯鬓边的碎发飘摇,拨的心神皆荡,但她没在意,只是认真瞧着面前人。

小公子有双潋滟惊绝的桃花眼,平日里总是笑盈盈,让人无端觉得亲近,但他郑重起来后,眸中便淬了些精明利光,叫人忽视不得,轻看不得。

陆行鸯瞧着面色如玉的顾小公子,几息后才回过神,眉眼弯起温柔宽和的弧度。

小狐狸有的时候亮出利爪,竟然很可爱。

她难得认错:“是我顾虑太多……这样说来,顾尚书在朝的谋事也在进行,对王家应是暂且搁置的态度。”

如此,才怕顾寻安在王家的查账上太过冒进。

顾寻安略一点头,赞成陆行鸯的看法,他无意识地去捏垂于腰侧的玉佩,将它转了好几个圈,这才开口,支吾道:“其实,父亲不怕动王家,只是怕赵伯伯被逼得太狠,做出更出格的事。”

陆行鸯起初听到这话,有些诧异,在心中琢磨两遍,便悟出些不一样的细枝末节。

“尚书大人和丞相是旧相识?”

京中但凡在权贵中游刃的人,都知道一点陈年旧事,陆掌柜也不例外,但她毕竟也只是个少女,对于跨度久一点的秘辛,便只知道表面一二了。

她曾打听到:顾渡言和赵长彦是同年科考中举,接而同朝为官。

都是豪才千万、意气风发的两人,没有道理丝毫接触也无。有一时期,顾渡言和赵长彦确实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先帝徵成四年时,还有这两位大人一起花楼喝酒的趣事。

顾寻安自然知道陆行鸯不单只问到此,他素来没什么瞒着陆掌柜,于是略一弯眸,坦言说了:

“是旧相识,但自我幼时,这两人便不大来往,以前的事,只听府中老人提过些。不过读书时我和广源在学堂间的来往,他们不阻止,两方长辈对我们也很爱护。”

陆行鸯心想:原是旧识,在还没撕破脸面前,不想闹太难看。

她默而不言,两人已行一路。

因特意绕了些路,所以先到顾府,陆行鸯与顾寻安作别,看他不好意思地溜去后门,浅笑了声,回铺子。

进了铺子,莫清已在满桌账册中谈声叹气了好久,陆行鸯一来,他如见救星,未等他阿姐踏入便唤:

“阿姐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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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谋
连载中逐光设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