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先生。”
她开口,语气依然礼貌,“我已知道阿爹早在前两日停药,腿疾困扰了他半生,您治不了,我无怨。至于我三叔……既然您说有把握,便请为他治吧。喝药、针灸怎么都好,别再耽搁下去。”
陆行鸯说完许久,亭子那边都没有话再传出,顾寻安从叶枝缝隙间去望,见陆行鸯和柯丘只是对视,没有动静,倒是画绣显得有些急躁,但终归没有出声。
顾寻安一时心中流转过百味,他想阿鸯明明不喜陆铭,但是迫于陆伯伯,又不得不表明态度。
真是诛心。他有点难过。
柯丘终于回道:“陆掌柜不为难,柯某感激不尽了,那酬金……”
“让他们去给好了!”画绣突然忿忿,嗓音中染了悲意,“谁家看病谁家给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玉石铺不是经营的很好?当初主子连老爷子备的嫁妆都给用上了!”
小丫头委委屈屈,说到最后真的哭起来,用袖口抹着脸,悲悲切切:“哪有这样白拿的?昨夜我们老爷子生病,他们后脚也病上了,谁知道真假?拿捏来者是客,知道我们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我就是感到不公平,为主子感到不公平!”
顾寻安的视线里,画绣说到最后,蹲了下去,身影被石桌挡住,陆行鸯本要安抚她的手伸到一半,叹了口气,摸了摸画绣的脑袋。
小丫头哭的很压抑,倒是没盖住陆行鸯的声音,颇有些“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哭哭”的架势。
陆行鸯转头看柯丘,蹙眉无奈道:
“先生不必顾虑,医者本就是救人。只是各家有难事,见笑了。”
柯丘应了声。
她又说:“陆家三成家业,尽已按市价折成银两给先生……若先生还有加码,于我说无妨。”
柯丘瞧陆行鸯,笑着摇头:“我一个云游四方的医者,这些够了。”
这算是同意了,陆行鸯便点头,让柯丘先去休息,稍后去陆铭那里为他诊治。
柯丘住在莫清院中,而从亭子走去莫清那里,自然是顾寻安来的这条路。
顾寻安看着柯丘和陆行鸯告了别,越走越近,心越跳越快。
他不是第一次悄悄听别人说话。
这次的谈话跟他没有关系,他却不想置身事外。
陆行鸯绕道到这里议事,不就是因为不想他知道这些糟心事,觉得没必要牵扯进他吗?
前院向来是待客、生意……怎么会让他想到,她正在被这些后院家事烦心不已?
他就是想要陆行鸯知道:他全听到了,不仅如此,还推测到更多的消息。
于是柯丘到了转角处,便见到一个面色白净、眉目如画的小公子,闲适从容地立在那儿,见到他桃花眼一弯,作揖:“先生好,我来找陆掌柜的。”
柯丘尽管被吓了一跳,对方说明来意后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于是应了声,自顾沿着石子小路去莫清院子了。
顾寻安直了身,转眸向亭子望去。
陆行鸯已经站了起来,望向这里。
四目相对,他回以一笑,慢悠悠走过去。
画绣听到动静,止了哭,也站起来看。她看到顾寻安过来,显然惊讶,想说什么,却听陆行鸯吩咐:“去洗脸。”
妆容一定花了,画绣听出她主子未言之意,于是转身走了。
顾寻安踏上三两台阶,到了陆行鸯的面前。
四下有风,他额角碎发拂面,有一两回扎进了眼,他也只是自然又轻微地眨了下桃花眼,眸子却定定地望着陆行鸯。
待画绣的身影消失在小路末端,算来只有几句话的长短,陆行鸯却觉得他们相望了好长一段时间。
长到,连顾寻安的心意,她都看了出来。
商市向来运筹帷幄,到他这里,她却自认不曾能确认什么,此刻,却心想:原来这人,真有那么喜欢自己啊。
终于,陆行鸯开口问:“听到了多少?”
没有那么多虚假的询问,她这次连试探都省去了。
于是对面的小狐狸便弯了可爱的眼睛,老老实实回答了。
他说:“全部。”
陆行鸯咳了声,侧过身眨了眨眼睛。
“好,”她说,“小公子聪明,我只是……不想这些麻烦事也让你忧心。”
四周无旁人,清风徐来,顾寻安弯眸点头,“我知道。”
他看了陆行鸯好一会儿,几经犹豫,而后伸手去握陆行鸯的手。
陆行鸯瑟缩指尖,抬眸看他:“办法总会被解决,我也只是当下苦恼。”顿了顿,她笑道:“话虽这样说,但是头还是疼,不如……”
她话还没说完,顾寻安已经心领神会,将陆行鸯按坐在石凳上,替她捏额角。
“好好好!我来替陆掌柜捏一捏!”
陆行鸯抿唇任他捏了会儿,暮色溢上,远处有鸣鸟归巢,风传叶响。
她让顾寻安先行回屋,自去处理别事,两人分开,陆行鸯回到陆昭房中。
“已经谈完了?”她扭头问陆昭,下一刻却对莫清笑道,“阿弟,今后我这样唤你,可好?”
听到她改称呼,陆昭心下微动,他转眸去看莫清,这少年平日里跟他对呛得厉害,此时却像是愣怔住了,不知道该回陆行鸯什么话。
于是陆昭替他回答:“当然得这样叫。”
他又去看莫清,自嘲道:“不过阿清如何唤我,还是随你,毕竟咱爷俩之前也不是相互客气哈哈哈!!”
陆行鸯莞尔:“那是自然,阿弟还是同我亲些。”
他们两人一句接一句把话都说完了,无非就是怕莫清觉得尴尬,少年岂会不知,他心中亦有惊乱,面上却还是带了笑,无奈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喊了阿姐多日,难得阿姐改称呼,要是我不应,那还亏了!”
“好啊!”陆昭虚虚指他,“竟比较起盈亏来了!”
气氛变得和缓,陆行鸯见陆昭言语虚弱,明显力有不济,便唤来楚游伺候。
她与莫清一起出去,却也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在一起散步。
夜风寒凉,两人也不以为意,并肩走着,低声交流近日陆家近况。
酿酒米粮之事告一段落,王家算计陆家在先,陆家却也让王家吃了闷亏,两家半斤八两,如今王家面临被瑞帝斥责的危局,陆家也因此本金大量流失,另有要对伙计的工钱结算日期再做调整。
若在平日,这事也不难,但因给柯丘三成家产在先,王家的事在后,陆家根本没有那么多本金来流转应付,这个节点陆铭和陆昭又因立嗣僵持,陆行鸯和莫清简直忙的焦头烂额。
陆昭今日留莫清在房中说话,无非也是想告诉他:
不论他和陆铭闹到什么地步,认他为陆家子嗣的事情是板上钉钉的。
便是想要让莫清不要因此担心。
事实证明,少年一点也不担心,甚至在和陆行鸯谈起这个时,有闲心取笑老爷子当时撇脚的安慰。
陆行鸯一笑而过,轻蹙了眉,总结道:“本金的事可以从长再议,但是阿爹和三叔之间的事得尽快解决,柯先生说他是郁结于心所以不能进食,若是解了这个心结,或许能再撑上一段时日。”
她说到这,眼角轻微酸意,眨眼缓了过去。
莫清点头,须臾后问她:“如何解开他们心结?”
陆行鸯眸光流转,轻叹声气,“我与三叔素来不对付,若你我二人去游说,他不仅不听,脸色能臭天!为今之计……只好请表哥从中调和了。”
两人边走边说,还有一小段路便是陆行鸯的院子。
视线忽转,见到陆行规正垂首候在院门前,陆行鸯扭头喜道:“阿弟,你看,表哥已经在等我们了!”
她声音不大,但夜中寂静,话轻易便被陆行规听进去,他留意到那声“阿弟”,微愣,瞬息后他莞尔笑了,踏步迎过来。
“是刚提到我了?”他问。
“是,”陆行鸯应,“刚要找表哥帮忙,做次说客。”
她将方才与莫清说的话大略同陆行规讲了,陆行规也希望那两位老头关系和睦,“我该如何做?”
他既是小辈,自不该对父亲和大伯的事横加指责,再加之作为决定的最终影响方,他似乎也没有立场表明态度……
陆行鸯知他心中所虑,弯眸笑道:“哭穷便是。”
不论是莫清和陆行规,脸上皆现出惊愕凝滞。
哭……穷?!
“阿姐,如何哭?”莫清无奈问道。
此话问过,面前的人再也忍不住笑,弯起眉,两人又呆住了,这次陆行鸯不逗人,说出主意。
陆昭既不忍她拿柯丘的诊治要挟于陆铭,阴招不成,换成损招便是,至于如何损法,就看陆行规可以怎样拉下脸面,言明陆家如今局势,他如何力挽?
默契一触即通,三人告别,陆行鸯进了院子。
莫清看着她身影消失在转角,敛眸追上陆行规,轻声道:“表哥,方才你听阿姐对我换称呼,似乎并不惊讶。”
“你问的也太直接,”陆行规笑了声,回问,“我是有惊讶,但也只有一点,其实……你是想问我心里对此会不会有意见?”
未等莫清回答,陆行规接着开口:“不会。”
这般干脆利落,毫不犹豫,莫清愣神,看着陆行规的眸光探究起来,倒把陆行规看笑了。
他顿住步子,笑看莫清,“阿弟,以前你未遇见阿鸯时,我与她也不常联系,只是都是陆家人,总一心为陆家谋利,个人得失看的不那么重要了,如今你也将入陆氏族谱,我还介意什么?”
他声音朗朗,从容不迫,与莫清最初在西河见到的已大相径庭,莫清瞧了几眼,知道方才他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