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门，仍去正堂。
小厮端来粥膳，配有爽口小菜，四溢生香，顾寻安却没有胃口。
陆行鸯坐在他身旁，发了会儿愣，见他还未动筷，问：“不合口味？”
顾寻安摇摇头，想到什么，隐了脸上痛色，语气轻缓：“莫清会答应立嗣这事吗？”莫清遇见陆行鸯时，已是知俗尘百态的少年，若要他认别人为父，不知心中是否会介意。
陆行鸯偏头看他，知道顾寻安是为她考虑，“当下是愿意的，若是以后他后悔了，陆家也不会拦着他。”这也是陆行鸯对莫清的原话。
“只是——”她蹙了眉，“三叔态度太强硬了，我们都知道他会闹，却没想到他闹得这样厉害……其实这事若论到公堂，这边并不占理，因为族中还有表哥在……此外我也不想闹大，毕竟阿清的身份……这也是他自己的隐忧。”
说到这，她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似乎头疼。
顾寻安想到莫清的真实身份，恍然。
是了，莫清现在不被人注意，是因为他只是在陆家手里做事，若是以后继承陆家，成了当家掌柜，身处高位，怎么会没有人去查他？怎么会……一点都查不到？
前刑部侍郎的独子，经年流落，到最后竟然认了他人做爹，那人还是个米铺商人！
说出去都笑掉人牙！
“为什么陆伯伯一定坚持，要立莫清为嗣？”他终于问出心中一直想问的话，却看到陆行鸯猛地一顿，脸色有些难看。
顾寻安一颗心，也跟着颤了颤。
陆行鸯最终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我理解阿爹。”
这并不算是解释，但是她显然不想多言了，顾寻安也不追问，他喝了半碗粥，心满意足，眨着桃花眼问：“阿鸯，那什么……小坐的时间可不可以延长一点点，容我住一晚？”
小心翼翼，但是眼里却带着分外的希翼，让人拒绝不得。
陆行鸯向来吃他这一套，眼眸微动，最终仍是同意了。
她吩咐小厮给顾寻安准备房间，安排完毕后发现这人眉眼温和望着她，没有笑，但是她感觉到他的情绪——似在欢喜，也在疼惜。
她的心原本像是一锅热油中翻腾的碎石，细密破碎，煎熬燥闷，挣脱不得，沉潜不得，此刻却觉得心中有些微的安宁。
……想来，陆行鸯也不会告诉顾寻安：
画绣没有告知他来前，她正后悔懊恼那日夜谈，同意陆昭向三叔坦白的打算——直接对陆铭说立嗣，不仅不会得到对方认同，反而让陆铭像头失去理智的狼撕咬扑击，非要最后弄得两败俱伤！
她本该暗中使手段，让陆铭认栽，省却如今诸多的麻烦与失望。
心中翻涌百味，唯独没有欢喜。
这种煎熬在早晨意识到陆昭已经吃不进去时达到顶峰，陆行鸯强压着情绪，面上温和，耐心问陆昭想吃什么？陆昭想多久，她就等多久，磨多久。而后亲自下厨，可是陆昭却嫌弃太糊……是糊吗？其实不怎么糊的，只是陆昭吃不动了，他吞咽艰难。
在病者身边，能感觉到其心气，那日夜谈后，她知道他终归会慢慢放弃它，但眼见这个过程，还是心有痛念。
况且，都这样了，陆昭没有说一句抱怨陆铭的话！
陆行鸯压着心中怒气，让画绣把西市各种糖炒圆子都买回来，派遣当着陆昭的面，他明明知道自身情况，但还是微笑着纵容了陆行鸯。
陆行鸯更气了！不但是气——恼怒、委屈、恐惧、失望这些纷杂的情绪一次次地攻破她的营垒，她不但要费心抵制，还要快速巩固心防，稍有不慎，便被淹没。
没有地方可以发泄，陆昭也不打算给她机会。陆行鸯几乎可以预想，若是情绪失控，她不会顾着陆昭的维护，一定会对陆铭冷言相向，恶语相嘲！
心有恶兽，拉她入渊，是以画绣说顾寻安在外面时，竟恍惚如觉隔年。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小公子，在他身前蹲了下来，认真打量他。
小狐狸。她看破他的心思，心中却忽然泄下一束天光，温暖着她被黑暗浸染的四肢。
……
“怎么？”陆行鸯望见软眸瞧她的顾寻安，问他。
顾寻安桃花眼弯起的弧度惊艳，他眉目柔和，眸子眨了又眨：“陆掌柜，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来你府里！我不识路，你领我去，成不成？”像是怕陆行鸯拒绝，他很快补上：“陆伯伯说了，让你带我出来走走的！”
他不怕小算盘被她知道，反而怕她发觉不了，不知道他的用心——若可以，他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时时刻刻。
陆行鸯眸光微顿，安静点了下头。
小公子的眸子一下子亮晶晶。
两人并肩慢慢走，迎着天光，身后也是两道平行的影子。
转过回廊，顾寻安似有所悟，忽然快走几步，转头回望。
——两道影子有了交集。
彼此无话，到了安排给顾寻安的厢房，陆行鸯便与顾寻安告别，她还有许多杂事要去处理，顾寻安自然没有留她。
厢房光线极好，他随意看了眼，在心中算了下陆府的大概位置，便到窗前坐着，小半盏茶时辰后，看到两人从不远处走来，其中一个赫然便是画绣丫头。
另一个是端着碗的小厮，两人顿步说了几句，那小厮往一个方向去了，顾寻安知道那是陆昭的房间。他见画绣没有跟上，正奇怪，忽然见到画绣抬步往他这边走来。
“画绣！”顾寻安便叫她，“你怎么不跟过去？”
画绣没料到顾寻安也在这里，愣了下，人已经走到廊前了。
她见顾寻安不动，索性快走几步到窗前，回答：“有楚游和莫清在那里呀，我估计主子要来找三老爷，便想过来看看……没来吗？顾公子你看，隔着一个厢房，最左边那间便是三老爷的处所，与你临着的这间是表公子的……唉不是？顾公子今夜住这？”
顾寻安点头，又说：“她送我到这里后，就转身往前院走了。”见画绣要去找陆行鸯，他又问：“三间厢房，那莫清住哪里？岂不是没屋子住了？”
画绣指道：“怎会？！你瞧，右边那条路过去，便是一间独院，莫清住那里的！主子和老爷就没真把他当客人过……好了，我要去找主子，先走了！”
顾寻安见状忙道：“奇了怪——莫清怎得了陆伯伯这样青睐？”
要在平日，画绣听到有人和她一样的想法，一定乐极了，但此刻却忍不住为莫清说话：“莫清还是很能干的，再说，老爷子看中的也不是莫清的才能呀，主子不要比他好太多？他只是、只是想让主子不要担……”
话未说完，画绣猛然闭了嘴，往另两间厢房方向看了眼，有些不高兴，说她真要走了，这下也不等顾寻安反应，直接小跑便往前院去了。
顾寻安心口一闷。
还有两个时辰才用晚膳，他岂能坐住？当下起身，沿着画绣指给他的那条路走了会儿，果然见到一处独院。他推门进去，竟然见不到一个小厮，正门也上了锁——莫清应当还在陆昭那里未回。
不准备回去，他悠悠沿着石子小路走，又到了一处独院，心中猜到这是陆行鸯的住所。
这一处比莫清的大些，前面一方空地，未种花草，倒是铺了砖瓦，建了座小亭。
视线触及到亭中坐着的人时，顾寻安的猜测得到了印证——陆行鸯撑肘坐在石桌旁，扶着额，眼眸低垂。
他站在转角处，有灌丛遮挡，况且以陆行鸯那边的视角，很难看到他。他沉默片刻，没有上前。
果然不消片刻，画绣从前院那路走进来，到陆行鸯那里：“主子，我还以为你去找三老爷了，还好遇到顾公子，他告诉我你往前院去了。”
画绣在陆行鸯边上坐下，问：“主子为何绕道回这里？”
这问题顾寻安也想知道答案，于是他竖起耳朵。
相比画绣，陆行鸯的声音就小了许多。
“柯先生人在哪里？”
画绣道：“派小厮去请了，原本住在莫清那里，今早忽然没了人影，唬人极了！这老头一把年纪还到处乱跑，竟到虎菇楼吃酒去了！昨夜大家手忙脚乱，他一个治病的竟然不安分待着？！”
陆行鸯沉默片刻，低声道：“阿爹的意思罢了。”
“阿爹态度在那里，告诉我不用再打柯先生的主意，算了……三叔的病总还要劳烦他。”
画绣一滞，好半晌弱弱叹道：“欸，主子，你说老爷怎是这个性子？若咱就打柯先生的主意了，以此为条件，对三老爷说：要是他不同意立嗣，咱们就不给他治病！反正柯先生当时要的是陆家的酬金，岂不是万事解决了？”
她说完之后，陆行鸯那里长时间沉默。
顾寻安心中逐渐清明，想这不失为一个好计谋，左右最后都为陆铭治病，只是交换条件而已，共赢岂不是很好？
下一刻，他便听到陆行鸯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爹总认为，兄弟之间，不要弄得曲曲弯肠……罢了。”
“三叔存着分家产的念头来，不然不会强服药剂，也不会到京城却先去看米铺……阿爹不是不知道，他只是纵容，”她闷闷道，随后反思，“是我不懂手足之情，所以不会顾念吗？”
“怎会！”画绣惊呼，拉住陆行鸯的手，“即使是亲友，也要有度啊！三老爷这样得寸进尺，咱们做什么还要让他？三年前便闹过一次，这次又来？不过我看老爷这次没任由他，只要莫清认了陆家，看三老爷还争什么！”
小丫头说起话来凶巴巴的，陆行鸯摸摸她的头，浅笑。
她想说什么，这时小厮领着柯丘进来了，柯丘自然到石桌旁坐下，陆行鸯也没寒暄，把话都摊开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