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寻安在祠堂跪了一夜,临到天外渐有白蒙色,终于支棱不住,歪着身子睡过去。
茗一来叫他时,他才将将睡了一个多时辰。
他头昏脑涨,眼酸口燥,又累又恍惚,只问是什么事。茗一四顾无人,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夜间传来消息,陆家老家主不太好。”
不太好意味着什么,顾寻安心知肚明。
他勉力站起身,扶额虚喘,好半晌回过神,让茗一和他互换衣裳。
茗一惊惧不已,并不是不知道顾寻安打得什么主意,只是他主子早已不屑用这种偷溜出去的把戏了。
“主子,若被发现,那可就完了!”小侍从瑟瑟发抖。
顾寻安全然不理,手脚麻利除了自己的外袍,见茗一还未动作,这才解释:
“哪次父亲罚我跪宗祠,不让我跪个三四天?期间水食一样不给,要的就是我主动求饶。好了——你快脱!渴了的话,喏!看案台上是备有水壶的,要是喝完了就忍一忍,我不会那么迟回来……总之,跪好!”
他们互换了外袍,茗一苦不堪言,大有副“今朝陨落”的模样,顾寻安看着不忍,低声安抚:
“父亲和母亲现有芥蒂,暂且顾不上我,你且安心。”
茗一于是含泪保证,一定撑到顾寻安回来。顾寻安微一颔首,出了祠堂,沿墙溜到后门,看到那里守着两个家仆,闪到转角处,踩着墙壁上些微突出的砖块,翻墙而出。
他轻巧落了地,扫视空无一人的小巷,舒了口气,快步向陆府走。
路过陆家铺子时,他顿步打量几眼如今身上的衣裳,觉得没有问题,便进去装作要选米,瞧了一番。
没有伙计来招待他,顾寻安想起正是定下这两日,米粮要送进宫。果然管事不在,陆铺人手也少了许多,他没有看到陆行鸯和莫清,心中知道他们一定都在陆府,立嗣之事不解决,该是不会来了。
他飞快出门,这下再无顾忌,快步走去陆府,日头渐盛,他额间出了很多汗,未多休息的身体也在快步行走间向他反抗。顾寻安觉得胸中愈发闷痛,四肢酸软,喘气艰辛,终于到了陆府,他撑不住在墙角处坐下,望着不远处陆府正门发着愣。
从正门进,以何身份?翻墙的话……
他头脑愈发昏沉,耳鸣似乎也犯了,他费力喘着气,听着耳中筋脉跳动的声音,恍惚着。
“喂!顾公子?你坐这里干什么?”顾寻安低垂着头,听到这声唤,心中竟然有些想笑。
到底是心中期望太大,连若有人相助的幻想都觉得这么真实了吗?
下一刻,女子的裙角骤然闯入他的视线。
画绣奇怪极了。
眼前的顾寻安说不上与往日有哪里不同,况且好端端坐这干甚?
她试探着又叫一声,面前的小公子像是骤然回神,抬起的眼明亮,眸中染了喜与悲,声音又小又轻,隐约发着颤:“画绣丫头?你、你怎么在这?”
他倒先问起!画绣腹诽,但仍然解释:“老爷子睡得糊涂,嚷着要吃糖炒圆子,主子做了他又不吃,竟说糊了。所以主子让我到西市将所有的糖炒圆子各买一份带回来……哎不过话说顾公子,你怎么在我们家这里,还这幅模样……”
说到最后,画绣觉得冒犯,闭口不言了。
顾寻安默了默,哑声开口:“我、我被父亲罚跪到祠堂,父亲和母亲都很生气,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怎么罚我,于是逃出来了,但没地方去……”
他这话半真半假,画绣毫不怀疑,惊呼了声:“那顾公子如今打算怎么办?”
小公子低了头,丧气道:“我不知道。”
一时无言,半晌后,画绣直起身,叮嘱他就在这里不要走动,她去告诉陆行鸯。
这自然逞了顾寻安的意。
他默然坐了片刻,冷静下来,开始思考陆家如今情形,他会不会给陆行鸯增加麻烦?他反思,出来找陆行鸯确实是他一时冲动……
但是,阿鸯要来了。无端的,心跳又有些快。
思绪正乱,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他倏然不动。
视线里出现一只米色绣鞋,接着,同色裙摆也出现在了他的眼里。
顾寻安一滞。
下一刻,对面之人提裙,蹲了下来,凝视着他。
女子面容如水,沉静温柔,杏眸认真地打量着他,红唇轻抿,弧度微扬,是最熟悉的温和客气模样,但是并不高兴——她蹙了眉。
顾寻安被日光晒的眸中有泪,眯眼瞧着陆行鸯,不发一言。
于是陆行鸯先开了口:“顾公子。”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她喊完了人微顿,想了想,问:“我听画绣说了,若是无处可去……不妨先到府中小坐?”
顾寻安的心一下子就酸了起来。
他想陆行鸯竟然没有拆穿他破洞百出的话,反倒纵容。于是涩然开口:“啊……好,但是会不会给陆掌柜添麻烦?”
陆行鸯温和道:“朋友无处可去,举手帮助而已,若说麻烦,那是后话了。”
她等着顾寻安起身,对方微愣后,忙不怠站起来,忽然藏不住笑意,笑出声。三人走向府门,陆行鸯侧眸看他,疑惑:“高兴?”
“嗯,”顾寻安回她,“陆掌柜愿意收留我。”
小公子像只雀跃的小狐狸,蹦跶哒。
陆行鸯的眸便软了些,三人进了府,她带顾寻安到正堂,吩咐小厮准备些清淡饭食,让他稍作休息。
画绣抱着几个油纸包在不远处等着,陆行鸯微一颔首,对顾寻安说声“自便”,转步去到陆昭的房中。
袖口忽然被轻轻拉住,陆行鸯本可装作没留意那道微小力道,但身体却先一步快过思绪,她停下来看顾寻安。
后者收回手,眸光盈盈,小心翼翼问:“我也想去看看陆伯伯,可以吗?”
陆行鸯被他自来熟的称呼暖了下,思索几息,向外侧走了几步——是允许顾寻安一起走的动作。顾寻安心中一喜,连忙走到陆行鸯的身边,与她一同去找陆昭。
“陆伯伯身体怎样?”顾寻安问。
“吵着要吃糖炒圆子。”陆行鸯说起陆昭情况,叹气,“昨日他和三叔争论,伤心了。”
走到陆昭的屋前,她转眸向顾寻安笑了笑,有些无奈:“你大概会看到一个吃饭耍脾气的老顽固。”
顾寻安跟着一笑,陆行鸯推门进去。
窗户大开,室内光线明媚,莫清正托腮慢悠悠给陆昭讲着戏,翻了页,他抬眼望过来,见进来这三人,微愣。
陆行鸯回视过去,瞬息后莫清的嘴角微扬,给他们让了座。画绣快步走过去,将油纸包呼啦放在莫清撑肘的檀木小桌上,又把床上小桌扯向陆昭,好离陆昭近些。
“画绣把西市的糖炒圆子都买了回来,阿爹尝尝看。”陆行鸯走进,动手和画绣一起拆油纸,里面的炒圆子热乎乎,立刻四溢出香气,填了满屋。
陆昭由着她们忙活,并不理睬,目光越到后面,看顾寻安,咳了声,眸光示意陆行鸯介绍。
陆行鸯笑盈盈看顾寻安一眼,后者眸中早就盛了满满笑意,见此向陆昭抱拳行了一礼,脸上是小辈的乖巧模样:“陆伯伯,你是不是猜到我是谁了?”
他自然凑上前,语气讨巧,陆昭的注意果然被他吸引。
陆昭试探道:“顾公子?”阿鸯跟他提过的顾小公子?
“是呀是呀!”顾寻安笑嘻嘻,“叫我寻安便好,我早惦记来陆府拜访了!”
老头昨夜近乎未睡,疲累的很,此刻忽然来了精神。
他细细打量顾寻安,见后者虽然神采奕奕,离得近了依然能看出眼下青色。再看顾寻安的衣裳服饰,心中就有了大概,知道对方大抵也是强打了十二分精神,过来见他。
“寻安有心,我听阿鸯提起过你。”
陆昭笑盈盈,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顾寻安听闻暗喜,不着痕迹与陆行鸯对视一眼,又说了好几句俏皮话,逗得陆昭眉眼舒展,只顾低笑。
长者看破不说破,莫清瞧他脸色,也一改常态,没有出言嘲讽顾寻安。陆行鸯松了口气,用筷夹了个圆子塞入陆昭嘴里,问:“可还喜欢?”
糖粒细腻,入口即化,白润的糯米球软弹。
陆昭却吐出,皱紧眉:“不好吃!”
陆行鸯:“……”她和莫清对视一眼,莫清捡了另一包的圆子,递过去,“试试这个?”
陆昭乖乖尝了,而后……照吐不误。
“难吃。”他评价。
陆行鸯沉默不语,静静看着陆昭像个难哄的小孩子,执拗地不再去尝剩下的几包圆子。这下连画绣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微妙,她看了眼陆行鸯,说她去后厨看楚游煎药,得到对方点头,便出去了。
呼出口气,陆行鸯坐到陆昭床边。
陆昭的后背垫了好几个枕头,他坐着后仰,靠在枕头上,陆行鸯伸手握住陆昭的手,笑看他,慢慢道:
“昨夜说被气着了,不肯吃。今早又说白粥清淡,虾粥荤腥……我做的圆子有糊味,外头买的、直接连理由都不找了,只说难吃。阿爹的口味,真是……越来越刁了啊。”
陆昭扯动嘴角,跟着她笑。
“好啦——既然阿爹不吃,那我们就说些别的。”陆行鸯轻轻眨眼,侧过身去看顾寻安。
“阿爹如今看到顾公子,心该定一定了吧?女儿自有决定,无需过分忧心。”
陆行鸯除了语气微带撒娇,话语用词竟含了六分郑重,顾寻安惊觉,再看陆昭。见他面上除了 疲累和病后的虚弱,还带了许多……死寂。
他的头皮蓦地发麻,生出镇痛!
陆昭点头,应:“嗯。”
陆行鸯压了压喉,示意顾寻安坐下休息,将未拆下的几包圆子放入他怀中,示意可以吃,而后引莫清到陆昭的身边,她反倒向旁挪了点。
“阿爹,三叔那边你不用管,我来说就好。”她自顾说着,不在意陆昭反应,按住莫清的肩头,“自古少有立异姓子为嗣,那陆家就当京城第一!管旁人说甚?三叔无非想占陆铺生意,我让着,不怕他做大。”
话未说完,陆昭便滚了泪。
他伸手颤巍巍握住莫清的手,看向陆行鸯:“你三叔、有病在身,别气他,别让他……病情加重!”
为了那点所谓血亲血脉,袒护至今,真是…不知执着什么。
她惯会掩饰情绪,只眸光深了些许,半晌后点头答应。
陆昭叹息:“我也没、哎——也没想到他那般生气,早知如此,就该等他……身体再好一点,缓缓再说。”他似乎浑然忘了,他也因此气郁于心,病势急转。
她垂眸不语。
陆昭缓口气,让她带顾寻安出去走走,他留下莫清说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