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鸯听他称呼,有心借机示态,因而笑应:“怎么了?阿弟。”
四下果真有低低惊呼,她没在意,走到莫清面前,准备去看他正拿着的一本账册。
铺中自有掌柜喝茶休息处,莫清收了几本重要的册子,向陆行鸯示意到里间去说,姐弟俩进到里间,莫清坦言道:“柯先生的那三成银子结后,陆家现下没有多少本金,前阵子刚收了批账,下一次收账最早也要三月后。”
“嗯,”陆行鸯表示知道,又问,“这月伙计们的工钱凑齐了?”
陆家的结算是三月一结,每年是各地的铺子提前算好一年需要发放的银子,送到京中给陆行鸯瞧过后,这才发给伙计们,现在陆家调整了时日,有些铺子的本金周转不畅,便需要京中米铺来为之调节。
莫清将手中一直拿着账册给她瞧,指着几处道:“别的地方都收齐了,只有一个地方有些难。”
陆行鸯顺着指着的铺子一看,上面赫然是临玢的米铺。
“这处原先是何管家管着的,后来因周大茂一事,我让他来京了,在近郊的分铺安排了闲事给他做……怎么,如今新任管家重浒管不住吗?”
这话本不该由陆行鸯问莫清。
重浒既是她确定调过去的人,这人的性情能耐都该心中有数,没道理去问接手不久的莫清。
但莫清显然没见到陆行鸯眸中的狡黠,顺着他阿姐的问话回道:
“不是,重浒这人做事稳重细致,我看了他以前在长菱做的账册,都很漂亮,没道理到临玢反而……”
剩下的话莫清没说,陆行鸯明白他的意思:人才到哪里都能游刃有余,如果不能,那么先前对这个人的洋洋夸赞便有待考量。
她弯了眸,喜悦少年精确利落的识人能力,开口再问:“重浒原先身在要地,你知为何?”
少年露出不解,不明白他本意是想和阿姐商量如何应对这笔账,对方为何同他谈起别人。
吐槽只敢在心里,莫清老老实实摇头,等陆行鸯给他解释。
陆掌柜看破少年的内心戏,不以为意,纵容的弯了眼眸。
“数年前,先帝和陛下南征北战建瑞国,它起初只是天御国的一个属国,后来受不了累重纳贡,这才揭竿而起。如今天御国和瑞国签了文书,各自修生养息,但长菱是比西河离天御国更近的边界,在那里做生意需格外小心,因而——重浒的职位十分重要。”
“那阿姐怎么把他调回来了?”
“临玢事发,何管家被我接回京城,可和周大茂的来往还需人再细细查验,不可露出蛛丝马迹。我便让重浒回来,因他擅长此事,至于长菱……最近暂由他人代职,往后重浒还要回去。”
莫清点头,表明他知道了此人的重要,也明白过来:陆行鸯不单是考验他识人如何,也在告诉他此人如何重要。
至于是不是他的原因让临玢那边的工钱凑不齐,那不重要。
少年眸色倏然变得晦涩,欲言又止,瞧陆行鸯几眼,又飞快垂下脑袋,不敢看她。
陆行鸯观察莫清的神情,沉默须臾,终是一晒,率先问他:
“觉得阿姐在这件事上做的并不公平,是吗?”
莫清支吾几声,没找到话辩驳。
她不介意,只笑了声,对临玢工钱之事做出决定,“阿清,你整理好临玢那边的工钱,遣人送过去。记住:重浒不要动,你既认为这是个有能力的人,便无须在此事为难他,日后自见分晓。”
这是陆行鸯对莫清的解释,也是回避——她没打算消除莫清此刻认为她处事不公的印象。
好在少年对他阿姐向来信任,虽心中也有疑惑,但终归未说什么,依言去办了。
工钱的调度开了头,便不再那么难了,各地既有本事将此月的银钱筹齐,那么往后如此也不会太艰辛。
陆掌柜整理袖角,笑盈盈跨出铺子,去往王家。
官兵撤下后,平民百姓自不敢在此风头浪尖招祸,因而王家铺子有些冷清。
在陆掌柜的意料之内。
她收了点笑,跨进铺子,招待的伙计本是副热脸招客的模样,看见陆行鸯后脸色顷刻变得有些难看,只不冷不热招呼:“啊,陆掌柜来了,要找我们大公子吗?”
王家大多的事都是王青枫在管。
她笑了,依然是客气温和的面容,但笑意半分没达眼底,只问:“我来这里,不该来找你家掌柜吗?”
她说出口的话也是平静淡然,但不知为何,那小伙计无端觉得有些怯,先前的冷脸也不太敢在明面上显现,只愣了下,而后飞快道:“那……陆掌柜稍等,我家掌柜在后院,我这就去告知。”
陆行鸯应声,那伙计已走了好几步,倒像她会吃人般。
会吃人的陆掌柜安静等王吟松出来,不过一刻,那伙计便跑出来,“陆掌柜,我们掌柜在后面——”
他说完后,陆行鸯已在门槛处看见王吟松的身影。
她从椅上站起,笑盈盈问好:“王掌柜,这几日如何?上面怎说的?”
若顾寻安在这,看到陆行鸯这样,恐怕要瞪圆了眸。但合谋者不在,他看不到陆掌柜这般狐狸模样。
王吟松瞧着她,微微愣怔,忽然反应过来对方意思:是王青枫和她结下仇,可这和他王吟松没关系,生意照做,关系照处,只看他愿不愿意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面前的少女开始画起妆容,以往她素颜时是成熟与冷静,如今薄妆修饰,又多了点艳色,霸气渐生。
说来,陆行鸯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王吟松想起她初来京时的模样,感慨着笑了声,终是回道:“哎,这……提起来也算丢脸,王家的账不太好看,陛下动怒,好在没撤皇商名头,只责令更改。”
顿了顿,他又道:“青枫素来脾气不好,这次对你说了难听的话,我听人说后十分生气。别介意啊!做生意的,两方恼了,在京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也不是个事!”
她点头笑着应:“那是当然!行鸯当时也没忍住,真是……这不亲自来道歉了!”
她口吻自嘲,说完后四顾,一副“王青枫出来吧我准备和你道歉”的模样,王吟松知道她这是表面文章,因而笑道:“大约去别处看账了,陆掌柜有心,待他回来,我说与他便好。”
这合了陆行鸯的意,她正了神色,也不找王青枫了,“既有心意,当然还有别的,若王家需要陆家帮忙的地方,只管说出。”
她坦诚了陆家对工钱与工契的改势,同行间早知这种消息便是先机,两人再互道几句,陆行鸯回到铺子。
莫清正好安排好去送银两的人,见她回来,问陆行鸯去向,知道她竟是去找王吟松,蹙了眉,“阿姐,又去找王家做什么?”
既然已反目成仇,不如彻底点好。少年有风发意气。
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陆行鸯看了他一会儿,弯了眸子,“过来。”
少年便慢慢过来了。
陆行鸯坐在最喜爱的那张藤椅上,他顺势蹲在他阿姐的膝边。
循诱者不由正了些身,手肘撑在膝上,垂眸看他。
她杏眸里有纵容的宠溺,也有星光映水的清冷,音色低沉亦缓慢,像以前的许多次般,和少年讲道理:“王家此次虽先招惹,但有一点让我奇怪——王吟松纵横多年,不是个爱说废话的主,为何在秋洺却频繁找我,还提醒酿酒米粮,真是……耀武扬威吗?”
虽是问话,但陆行鸯蹙起的眉已经告诉莫清:她不相信。
可是为何王吟松反常,她也没想明白,至于今日与他的谈话,对方也是滴水不漏。
“阿姐把他们想的太好了!”莫清有些愕然,不明白陆行鸯怎能想到王吟松是有意提醒,“两家是对手,他怎么可能自讨苦吃?”
若是因为这无据的猜测,让阿姐决定对王家客气,莫清觉得冤死了。
想到这,他忍不住不满道:“阿姐不是教过我,商人逐利……”他没有说完,头上已传来轻柔的压感,他阿姐又习惯性摸了少年的脑袋,轻易平息他的不满。
“王家是与我们不对付,可这次查账并没赶尽杀绝,王家依然在。既如此,与他们表面客气又如何?阿清你得知道,在没有彻底击垮对手前,不要太过狠决。”她眸色坚定,是莫清常见的运筹帷幄时的从容。
莫清忽然有些怀疑,不明白这是陆行鸯的真正意图,还是他阿姐给的一个说辞,但很快他便不纠结此事,浅浅应了声,自去忙活了。
陆行鸯看着莫清远去的背影,坐在藤椅上未动,心中有难言的复杂:
她没有对王家心软,只是王家这次的动作远不至于让她拿出手段,逼其倾覆。她从前一心想让莫清知道家族责任,行事以自家利益为先。但如今他已是陆家子嗣,是她的阿弟,她便想把除家族责任之外的东西,告知于他。
可少年太心急了。
她隐约能感觉到少年的不理解,也怕这稍许的不理解转化为对她的不满,所以最后的谈话不过是她的说辞——陆掌柜在生意上何时不决断?自不必因王家还未折翼,便心有畏惧。
有风盈过,陆行鸯向后靠去,闭目歇在藤椅上。
椅上的古朴草木香让她心绪稍安,她忍不住慢慢在心中想:除了家族责任,她还想交给阿弟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她的脑海中不由闪过从前的一幕幕。有个尚显稚嫩的小姑娘,仰头对她阿爹信誓旦旦,道:“阿爹,古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不知道那是多久了,可是当时对面的人笑着摸了她的脑袋,应道:
“好啊,那等咱们囡囡长大,兼济天下。”
是啊,兼济天下。已经闭目休息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