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笑意从眼眸中露出来,他兀自思索,嘴上喃喃。
“原来阿鸯有喜欢的人啊,顾公子嘛……阿爹也知道他……就是没见过人……”
他想起什么,问陆行鸯,“上次阿爹寿宴,怎么不请人家来?我留意到你请了陆家那个表公子,还以为那是你喜欢的人……后来你又说不是。”
原是因这原因,才叫阿爹误会,陆行鸯弯了眸子。
“那时未互通心意。”她解释道。
陆昭的目中有长辈的了然,像是对小辈情爱的揶揄。
到这个份上,她也没必要隐瞒,见到陆昭准备开口,她伸手拉住陆昭的手,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压了压。
陆昭果然懂得她这“让我先说”的动作,安静等她。
对方手上粗糙老皮的触感令陆行鸯鼻头一酸,她清了清嗓,告诉陆昭:
“他身份尊贵,若我与他在一起,势必会受到许多阻挠与非议,但阿爹……我想试一试。”
陆行鸯对目前情况简言告之,但她也略过许多细节不谈,因为陆昭没有必要为此忧心,这毕竟是她自己选的路。
顾寻安家世显赫,京城盛传他爱慕帝师之女,身处权利漩涡的大长公主,朝野中多有人希望顾家能与帝师府结两姓之好,还有那位……她对之惧爱敬重的陛下。
若如今她还执意,大概要吃苦头。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陆昭嘴唇嗫嚅,许久未言,蹙眉看着面前这个从前知分寸的女儿。
她是陆家的年轻掌柜,遇事向来从容不迫,胜券在握。她待人最为平和,总是眉目温柔,话语浅淡。
伙计们敬服她,同行们结交她,百姓们夸赞她。
这样一个女儿,他自当自豪欢喜,逢人炫耀。也考虑过她的终身大事,有一些做生意的老友暗中询问,行鸯今年芳龄几何啦,可有婚配?他总是乐于攀谈。
当然,他想过若阿鸯喜欢哪家官员的公子,按照陆家如今的地位,也算门当户对。
哪成想,阿鸯喜欢上的,却是顾家如珠似宝的小公子。
陆行鸯眼中有慌乱也有期待,陆昭看了须臾,叹声,“真那么喜欢那位顾公子?”
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期望无非是一个“平生安稳、家宅永乐”。
陆行鸯的眸光坚定,静默着点了头。
“真的。”
陆昭犹疑片刻,担忧道:“听说他喜爱风流,他若是对你只是一时兴起,阿爹怕你吃亏。”
看陆行鸯默然,陆昭以为惹她伤心,正欲开口再劝,后者却弯了眉眼。
她掌心温暖极了,拍了拍陆昭。
“阿爹大可相信他的人品,他不是滥情的人。”
她微微低了头,想过一段如梦岁月,眉眼不自觉温柔下来。
陆昭对陆行鸯说的这些事一概不知,今日听她谈起,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女儿到底是大了,会藏心思了,这一念刚过,想到陆行鸯是怎样长大的,心中蓦地就酸了。
陆行鸯瞳眸湿润,长睫翕动,轻叹口气,“阿爹,克己太难了,我就是想试一试。”
京中最年轻的陆家家主,稳重内敛的陆掌柜,从来将家族责任奉为处事原则,这几年她于许多事上都有压抑,唯独在小公子身上想要试一试。
所以她放过自己,即使后来结果不如心意,那她也没有遗憾了——做生意有赢有亏,最正常不过。
陆昭忽然大恸!
他到了此刻,才恍然明白:原来阿鸯告诉他这些,不是来寻求他的点头答应!而是、而是!
单纯告诉他一个已在她心中思虑万千、磋磨万千的结果啊!
——就像以往每一次,商市遇到变故,她总是先解决完,再平和从容地告诉他,她是如何如何做的,淡然分析陆家的盈亏。
从不、让他有过多的担忧。
历经风霜的老家主双眸忽然砸落两滴泪,这太丢脸了,他想要伸手擦去,但是手被陆行鸯轻握,他眷恋女儿少见的依赖,一时不想抽去。
正犹豫,陆行鸯抬起一只手,也不讲究,用指尖拭尽泪水。
“阿爹——”陆行鸯轻唤他一声。
陆昭闷声喘气,陆行鸯睁着沉静的眸,静静与他对视,眸中似乎有揉碎的星光。
好半晌,陆昭叹息,想要说什么,一个字没说出口,又接着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他终于低声认同陆行鸯的决定。
他念叨完,便不再出声了,没想到陆行鸯握紧了他的手,语气软下来。
在昏黄的烛光下,她的声音清浅,像最柔和的夜风,带着温柔的诱哄。
“所以阿爹——你要等我许久的,我也不知定数,我这些心思只告诉了你一个人,画绣和莫清都不知道。”
她说到最后语调越来越慢,轻微诱哄,“我有时也会害怕,阿爹,你要陪在我身边呀……”
……
陆昭一时哽咽:阿鸯的最终目的,还是他的腿疾,还是想要让他再试一试。
他想起柯丘的话,舍腿保命,也只有几成把握。
其实——就算有全足的把握,他相信最终自己还是会放弃。
他是老了。
要再早上五六年,他或许豪气满胸,来就来!大不了同命搏上一回!
……可他老了,人老了之后,就会变得很虚弱,不想伤筋动骨,不想动辄变数。
他想:安逸在这里,平静地看着周围事物同他一样岁月染痕,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
况且,他的妻子也等了他很多个日月了呀……人老了之后,往事回溯,近来他总是想她。
“阿鸯——”陆昭唤陆行鸯一声,顿了下,又用了很早之前他叫她的称呼,“囡囡……”
彼时他尚且年轻,而稚女年幼,他最爱蹲下来张开双臂,一声声唤她,等着柔软的小家伙扑进他的怀里。
陆行鸯的眼眸霎时就湿了。
“会很疼的,还是算啦——!”
他甚至是用开玩笑的语气,凝视着女儿倔强又期待的湿润眼眸。
拒绝别人的好意其实对自己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他好像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阿爹从前身体就虚,腿疾似乎先辈也有,不过我不想细究啦——对了,因着这个腿,你阿娘还笑话过我……”
想起往事,陆昭愉悦地眨了眨眼睛。
“有一次我去田里干活,忽然间,腿痉挛起来,里面的筋呀……抽的我险些昏过去,阿爹当时就坐在田垄上,觉得委屈,吧嗒吧嗒掉眼泪。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你娘来给我送中饭,看不到被麦穗挡住的我,她急着沿路边走边找……我听到她喊我,便应着叫,过了会儿见她满头是汗向我跑过来,当时好像是哭了,她眼角亮晶晶的……”
说到这里,陆昭笑了笑,有些恍惚。
“你娘听我说腿抽筋了,没劲站起来干活,看见我越发沮丧,她却笑起来,松了好大一口气的模样。她说:日后你要是腿疼,就回家,我来替你干活好了,多大点事!她扶着我,我们背后烈日焦灼,但是心里也跟着暖洋洋的。快到家了,她忽然对我说:就算你以后缺胳膊少腿,我也认你。”
陆行鸯听得入迷,她很少有机会听到陆昭谈起自己阿娘。
她也惊讶地发现,陆昭讲到这里时,竟还有些微腼腆。
陆昭笑着说:“我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很要面子,于是对她说:我怎么可能缺胳膊少腿?!你放心好了,你家男人这辈子都四肢健全着呢!”
说到这里,陆昭蓦地停住了,他看向陆行鸯的目光温柔又宠溺。
“囡囡——”他笑了下,“爹爹不想让你阿娘等了这么多年,到最后相见时,让她发现我缺了腿……要是她认不出我,那可怎么办?况且——我比她那样强健的人多活了这么些年,也很知足了。”
陆行鸯哽咽了,她理解陆昭的心态,可是站在她的立场,她仍然开口道:“阿爹,你也会舍不得我啊——”
自私、自私!让她自私好了!
陆昭摸了摸她的头,点头承认,可是下一刻,他开了口。
像陈述事实,“可是,囡囡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
不需要他了。
生意上游刃有余,感情……她也清楚理智,他帮不上她什么忙。
生死有命,这件事上,他不会像从前许多次那样,顺着陆行鸯的心意了。
没有办法,他其实也是一个胆小的人,他怕最后倾尽全力,但是却惨淡收场。他心中不仅记着承诺,也泄着畏惧与退缩。
陆行鸯心口疼滞,她想否认的。
想说她还没有长大,想说她还有许多地方不懂,还想要更多的陪伴,可是到了最后,却始终都说不出口了。
扪心自问,陆行鸯你扪心自问!!
她面上眼角染红,鼻头酸涩,心里却近乎冷酷地在质问自身。
阿爹身体疼痛未加重前,会成日有空就陪伴在他身边吗?给他的敷衍承诺每次都兑现了吗?是不是经常因为铺中一点微不足道的事,就匆匆离去?府中怕只是休憩的地方吧?是不是经常嫌弃陆昭走的慢,将一日的话都简短省略在饭桌上说了?
他让赶回来过及芨,为什么不赶?
他让新年待在家中,为什么不待?
衣食住行,可曾留意?
赏戏忍痛,常相陪守?
是这短短时日的温情,以为从前种种都可以一笔勾销了吗?敢问对阿爹的避让一概不知问心无愧?!
真是……贪心。
陆行鸯沉默着,陆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反思话说太重,伤了女儿的心,准备哄人了。
对面的小姑娘却点了点头。
陆昭一时停住不语。
他看着陆行鸯,发觉女儿好像真的理解他的心,也放下了什么执念。
她面色的淡然是他再常见不过的神情,带着温软的点星笑意。
陆行鸯说:“我知道啦,阿爹。”
她原本还想请求陆昭,让他再纵容一次,她以后一定乖乖当个好女儿。
但……不必了。
陆行鸯默默在心中顿了顿,眉眼弯了起来。
“我今日说给阿爹一个秘密,阿爹是不是也要告诉我一个?” 少见的,带了小女儿的俏皮撒娇。
看来这个话题算是讨论过了,陆昭心疼于陆行鸯的妥协,此刻就有些任君提问的模样:
“当然,告诉什么?”
陆行鸯露出得逞浅笑,果真直言不讳:
“阿爹,我问你,是不是想认阿清当儿子?”
她话刚落,陆昭的脸色果然愣怔,而后蹙眉眨了好几下眼。
陆行鸯便了然,耐心等着。
良久后,陆昭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