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三日后。

彻查王家的火势只增不减,还没查结束,但酿酒准备的米粮却不能因此耽搁,被选中的各家米铺已经开始忙的鸡飞狗跳。

陆行鸯与莫清在里堂算着各分铺的成本变动,管事古患远中气十足的嗓音时不时传进来,催促着伙计们,让他们搬运米袋送到铺前货车上的动作快点。

大堂里,一袋袋米堆叠,需要拆开最后检查称重,再仔细包装。古患远这样要命的催法,让一些动作慢的伙计险些委屈的哭出来。

陆行鸯侧眸看了眼,放下手中账册,后仰身子轻靠椅背,笑着道声“好吵”。

她起身准备到外面,铺外跑进来一个小伙计,看到她如蒙救星,边跑边说:“主子,表少爷和三老爷来了!刚才管事没顾上讲礼喊人,三老爷看样子有些不高兴!”

这是搬救兵来了,陆行鸯点头,示意他继续忙,朝铺门处走去。

——她与陆行规说好直接去陆府,那里厢房已备,如今人却贸然来铺,想必是陆行规拗不过陆铭。

铺门前,陆铭果然面色不悦,听着古患远一堆好话不做声,相邻铺子有伙计探头查看,也有三两路人停脚,准备看场“主打恶仆”的好戏。

陆行鸯体谅古患远,他向来急脾气,忙时没有细辨认出已多年未见的陆铭,本没什么,但不能让陆铭借此发挥,让周围人看笑话。

“三叔!”她快步走下台阶,眸中温软,像个最乖巧懂事的后辈。

陆铭坐在轮椅上,面上仍有怒容,注意被陆行鸯吸引,大抵没料到陆行鸯这反常的亲近,一时愣怔。

原本陆铭身侧有陆行规和一位小仆,陆行鸯一上前,那小仆便很识趣,后退到陆铭身后。

厢房早已备好,陆行鸯让两名小仆驾着马车,先去陆府收拾。

她与陆行规对视,默契一点即通,陆行规明白过来不必对先来铺子的行为解释什么——这不仅没有意义,反而会惹陆铭多疑生怒。

陆行鸯推着陆铭的轮椅进到铺子里。

行走间,她视线不禁下移,看这人的腿,心想:若非先服柯丘的药,不知这人躺榻会到几时,真的刚好在她去西河时便病重难起吗?

“三叔这次来,可要多住些时日。”她先开口,给他倒茶,“铺子这几日在忙送宫酿酒的米粮,等过了今日,便可以歇一阵子。说到这个,还要多谢表哥前段时日帮我筹米。”

陆铭自然的认为她此举亲密是因他儿子帮到她了,这才如此,因此更加得意。

铺外古患远的声音又传进来,陆铭不再跟他计较,瞥眼看着闹哄哄的铺子,各处散乱着称量物件,装货用具,伙计们进进出出,还有室中的尘土……忽然就笑起来。

没有应陆行鸯的话,他扭头对陆行规笑道:“行规,我看当初你做玉石生意,也挺好的!”

声音没有刻意的压低,所以陆行鸯清清楚楚听到了,她眸光微动,最后没有说什么。

铺里确实灰尘乱飞,陆铭受不住呛了好几口,先前作威作福的心思便消去许多,陆行鸯提出派人送他们去陆府时,他也不坚持,伙计们帮他把轮椅架上马车,一行人去了陆府。

陆行鸯自回柜台前看账,视线绕过堆了半身高的账册,看到坐在里面盈盈而笑的莫清,忍不住笑嗤:“好啊你!在里面不出声,白白看了一场!”最后她作总评:“偷懒!”

莫清连声讨饶,问她:“阿姐,陆铭怎么不直接去陆府,反倒来这里?”

陆行鸯铺纸磨墨,先改正他的称呼:“叫‘三叔’。”而后回他:“他好些年没来京城,自然想看看在我手里的陆家铺子,如今经营得怎样……嗳!那边的笔递给我。”

“阿姐又乱丢。”莫清递给她。

陆行鸯垂眸执笔,莫清凑上前看她写了什么,四下无人,他便低声询问:“阿姐,这些都已经算的差不多了,对外怎么不放点风声?”他问的是工钱的事。

笔顿,陆行鸯侧眸看莫清,她让不说自有她的道理,如今也该给他解释。

陆家的招工契约自成家以来,便一直按照此约。

瑞国大大小小铺子遍地,在此方面却各家不同,先前大致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实行已久的买仆做事,身契全在主家,凭主家定月钱。第二种便是陆家此法,不买身契,任君自由,吃住可在主家,也可另择栖所,月钱按时发放,三月一结。

前两者各有所长,前者仆从忠心,后者高效低损,因此一年前开始出现最后一种。便是糅合前两者之长,避其所短,身契也纳,契约也纳,任君择选。

传言这本出自平城一家小小当铺,自出现这种招工方式后,此铺一跃成为平城屈指可数的大铺子,手下伙计干活麻利热情,生意自然兴荣不绝。众多小铺望着此举可行,纷纷效仿。

这些莫清都知道,于是陆行鸯问:“你知为何最先转用第三种招工方式的,都是一些小铺,无一例外吗?”

招工方式排列只是按照出现时间,莫清自然明白陆行鸯所指是何,他沉吟片刻。

“小铺盈利薄,他们若不成,也感到损失不大吧?”

风过,纸张呼啦响动,少年思索的小心又认真。

“不全是。”

陆行鸯莞尔一笑,却是否认了莫清的想法:“他们放得开而已。”

“无论大铺小铺,都是当权掌柜的全部身家,本就不是按照铺子规模来定量的,况且阿清说他们盈利少,便是站在我们角度,去看他们了。”

莫清神色微动。

他好奇:“那为什么说他们放得开?”

“放得开,并不是他们所拥不多,失去也并无关系,故放手一搏。而是他们相比之下拥有太少,放开后所带来的局面前所未有,或许是新一片天地。”

是为贪心,也为本性。

当年陆家后来者居上,陆铭想出的招工契约发挥了很大作用。如今第三种形式冒出头,很多人想起前尘,嗅得先机,按捺不住了。

各行各业都不乏有勇者。

这是一轮新的洗牌。

“陆家放不开吗?”莫清问。

他分明已不是那个羞涩的少年,如今历经多事也有了远见,因此这一问让陆行鸯愣怔了下,不明白为何他不懂显而易见的道理。

“陆家放得开吗?”她眸色沉沉,反问回去。

莫清兀然低下头去,深深蹙起眉。

他当然知道,只是心中惊惶,想找一个慰藉。

自己撕破黑暗一角,与被别人拉着指看,感觉是不一样的。

半晌他自己摇了摇头。

“鲸鲲行动上怎有鱼虾灵活?”莫清像是在低低自语,可陆行鸯还是忍不住敲了他,斥:“跟谁学的?好好说话!”

他捂头作委屈状。

他素来聪明,很快分析道:“各地小铺半数都已开始实行,各行大铺却无一而动,想来有这打算的,是暗地准备,彼时闻风而动了。”

陆行鸯点头,称赞看他一眼。

“各家大铺掌柜多有来往,‘出头鸟’难做,大家都不想得罪人。”

想跟着改,不知是革新好还是维系好;产业巨大,也不知是否能成?不改,又怕自身不动,别家却因此一骑千里。

总是愁人。

莫清放低声音:“可是阿姐——我瞧着这几日,账册图纸上规划的各处调动,你也不像是要改的样子。”

四下又无人,他这分明是顽皮姿态。

陆行鸯书写完毕,捏着笔杆戳了戳莫清的臂,嗔怒:“知道就行,偏要我亲口承认?”她起身向外望了眼,又道:“快到用膳时候,和我整理好回府。”

莫清笑嘻嘻乖乖应下,也起身,两人俯身埋头把柜上重要的账册图纸一通收拾,收进小柜里锁好,坐了车回陆府。

陆府果真如预想中热闹,显然陆昭看到陆铭来很高兴。

他腿痛已经不能行走,昨日陆行鸯拉着古鲁催其快快完工的木轮椅送到了,还没走到正厅,便见到两个轮椅被安置在门旁——倒也同主人一样,成了难兄难弟。

陆昭见她来了,亲昵招呼:“阿鸯,快过来坐!”

她依言,回眸示意莫清跟上,等被陆昭拉住袖角,这才听他说:“方才你三叔看到了那个木轮椅,很喜欢,我便送他了。得闲的时候,便可以让行规推着他,到京中街市上走走看看。”

轮椅只要能用就行,怎还像女儿家的发簪一样勤换?若是他想要,她让人再去古鲁那儿定一个便是,拿阿爹的干什么?

陆昭看出她心思,笑着看她的小孩儿脾气,加上一句“阿爹如今不外出走动。”

她默了片刻,说了声“好”。

得辛苦古掌柜再做把了。

菜肴鱼贯送入,此时眼看差不多,陆昭便让众人动筷,他面上笑盈盈,柯丘坐在他左边,而后是陆铭和陆行规,自陆昭右手起,便是陆行鸯和莫清了。

陆行鸯招呼画绣,让其坐到了莫清的身边。

往常这小丫头是惯常跟着主家一起吃饭的,陆铭纵然看着不喜,可终归没说什么。而陆家也有常带得力下手回家吃饭的习惯,因此他当时见着莫清,也没说什么。

可如今这样一入座,陆铭登时便觉得不对。

按理,陆行鸯该让画绣坐她身边才是,怎么就换了这小子?

他没有动筷,语气冷冷瞥莫清一眼,突然对陆昭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阿兄,我瞧对面这个小子长得倒分外俊俏,不知叫什么名字?在咱家铺子中担何职啊?”

陆昭停了筷,先望了莫清一眼,面色稍顿,转头笑着回答:“叫莫清,是阿鸯从西河带过来的,能干得很,为阿鸯做了好多铺中事。”

他本欲伸筷去夹不远处的鲈鱼片,想了想又放弃,搁了筷子。

这是郑重回话的姿态,陆行鸯转眸向莫清眨了眨眼,后者稍愣,很快回以她一笑。

“哦?还没担职,就这么让他做事……”陆铭不满,看到这般互动,咳了两声,“咱陆家说到底,也不是小门小户的人,哪能真管别人饭就行了?”

陆行鸯看他越发多言,本想兵来将挡,但陆铭瞥眼看柯丘,忽然便打住不提,只说菜肴可口了。

见他竟罕见没有作威作福,她小小惊讶后也作罢,夹了几块清蒸鲈鱼片给陆昭。席间她与陆行规谈起生意上的事,两人默契,只挑趣事讲,在场的人听着乐呵,连一旁伺候的小厮侍女都捂着嘴偷偷笑。

饭后,侍女们收拾桌子,众人又聊了一通闲话,等到侍从走的差不多,柯丘告辞回去休息后,陆铭突然呼了口气。

他瞪了瞪莫清,又看了陆行鸯一眼,后者面色沉静,陆铭愈发来气。

他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指着陆昭小声咬牙切齿:“糊涂!”

听着倒是生气极了,因此他自认小声,在场人也都听到了。

兄弟多年未见,相遇第一天便受此谴责,陆昭显然惊住了,好半晌没有出声。

陆行鸯沉了脸色,语气冷淡:“敢问三叔,怎么糊涂了?”

陆铭惊讶:“你不隐瞒?”

陆行鸯:“我为何瞒着?”

语气里是有薄怒了,她一副“要问就问别转弯抹角”的样子,陆铭见了眼睛瞪得更大,最后他“呵呵”笑了好几声,摇头叹:“你不识好人心!”

这下轮到陆行鸯大大的惊奇了。

下一刻她反应过来,眼神玩味,知道陆铭是想歪了,但这不妨她看好戏。

果然陆铭对陆昭说:“兄长,这丫头虽说如今是陆家掌柜,但及笄不是早过了吗?总有人来门来议亲吧?你怎可因为她是个丫头,就想起这个主意来?!”

陆昭:“……”

陆昭:“你说什么?”

陆铭便很急了,他连着伸指隔空点了陆昭好几下,唉声叹:“陆行鸯这丫头不能一直当掌柜,总要嫁人的,你明不明白!”

莫清轻轻笑了声,靠近陆行鸯私语:“阿姐,公然提到这事,你羞不羞?”

“羞。”陆掌柜语气平淡,半分眼神不分给他。

坐在身边的陆昭点了头:“这我明白啊,但婚姻大事,总要顾着阿鸯的意愿。阿弟何故提到这个?说来我还有旁事要告诉你……”

陆铭打断他,指着陆行鸯与莫清两人,向陆昭更凑近了些,“你看你看!”

“啊?看什么?”陆昭懵懵然。

“什么旁事!还有什么旁事!”陆铭满是对牛弹琴的愤懑,“陆家现下就我儿行规,待陆行鸯这丫头嫁人后,陆家米业便落到了我儿手里!你舍不得,便找个人囫囵让她嫁了,打起入赘的主意来?!”

他说的义愤填庸,陆昭总算明白过来陆铭的意思了,他愣过后摆了摆手,无奈道:“三弟,你听我说……”

陆铭没有听他说。

陆铭自己说了。

陆铭:“你不是一向疼这丫头?这十几年来也没见你苛待过她什么,怎么这事上便如此糊涂?”

“三弟,不是……”

“你就算随便找个人,你找这么一个……你瞧他好拿捏?清白小官家的儿子你上哪里找不到?这到时候不被别人笑?!……你不要面子我还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呢!”

“三弟!”

“你做什么?!我还说你不得了?我告诉你,真要被人家笑!”

行鸯很少见陆铭这般,像拍翅的彩色大公鸡,在爹爹面前扑棱得羽毛乱飞,她想着画面,忍不住就笑了。

陆铭恶狠狠回视:“不知羞!”

陆行鸯“……”真的有必要解释一下。

“三叔莫急——”

她款款而笑,终于当闹剧中第一个清楚说话的人:“我与莫清并不是谈婚论嫁,阿爹也从未想过要招婿上门。”

正厅霎时一片寂静,伴着陆昭终于得以开口的应和:“是啊是啊”。

好半晌,待陆铭脸色稍微好转,陆行鸯估摸着他能接受下一句后,开了口。

“阿爹是要认莫清为亲子,入我陆氏家谱,接管陆家生意的。”

……长久沉默。

陆铭转头看向陆昭,后者呼出一口气,点头承认:

“是这个事,我要说的也是这件事!”

下一刻,陆行鸯便眼睁睁看着自家三叔的脸色,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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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谋
连载中逐光设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