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鸯走到顾寻安面前,招呼他走。
顾寻安却直愣愣的看她,一言不发,眼中似乎涌动着某种情绪。
见状,陆行鸯心渐渐沉下去。
处理霍家,不管于利于义,都变成锱铢算计、唯利是图的场面。
若是胆小之人,大概将这些算计当成睚眦必报吧,继而惧而远之。
陆行鸯收了笑。
想独自走,却又想到瑞帝派人加急送来的信条。
信条展开一读,只草草写了四个字:烦请照顾。
高位者的客气最应诚惶,陆行鸯不敢怠慢面前人。
她不知他现住何处,只好询问:“顾公子,我们明日一早出发去西河……您何时出发?”
对方踌躇了下,实话实说他不知道。
两人出霍家后,沿东西道,边走边谈。
天的尽头有金红蔼暮,云层也变幻莫测,他们走在彼此身边,觉得袖边有风刮过。
画绣与茗一跟在身后,眼神交流后,达成一致,步伐更慢落后几步。
四周不静。
货摊接连点上灯笼,行人三两与他们擦肩,也有挑着货筐到处游走的货郎,里面颜色鲜艳的小玩意儿偶尔吸引了他或者是她短暂的注意。
“今日——”陆行鸯嗓音微哑,先说道:“让顾公子见笑了。”
对方偏头看来,眼神疑惑。
陆行鸯有些自责:“商家争利的弯弯绕绕,让您瞧见了,实在羞愧。”
她不喜欢将想法全都剖开放在人前,可若今后同行,总不该先有芥蒂。
何况,身边这位小公子身份尊贵,得搏一搏起码的表面客套。
顾寻安听了这话,电光火石反应过来。
他突然很想俯身,去看看那低他小半个头的陆掌柜脸上的神情。
她羞愧吗?
陆掌柜若真露出羞愧,总觉得那会是一个让人心疼的表情。
“陆掌柜想多啦!”
顾小公子云淡风轻笑的满不在乎,慢慢道:“皇家私底下,这些事,我见的可多了。”
耽于玩乐的人,其实心里也很明白有些迫不得已。
但他今后的路大抵都被安排好,有兄长、爹娘护着,也就懒得去计较什么手段阴谋。
“你误会我了,我震惊是因为你——”
他故意拉长音调,看到陆行鸯微微蹙眉,才得逞道出下文:“太厉害了!”
“说起来,今日是在惩治恶奴吧?”他背手捏了捏手指,叹道:“偶尔也见过后宫娘娘们使手段,但陆掌柜这般干净利落的,我在外也很少见。”
陆行鸯有些笑意,顾寻安见到,趁机说:“今日有缘见到,我不知前因……陆掌柜既然当初答应带我,此刻也该给我解释一下吧?”
原来如此。
陆行鸯心想,唇角有了些微笑意。
“我阿爹白手起家,与霍义几个叔叔是同村,彼此认识,怎好意思让他们签卖身契,阿爹也不想将太多财力花在买家奴上,就想出一个方法——也就是在霍家我拿出的契约书。”
“签了契约书,就是陆家下级铺。平常吃用开支陆家供给,工钱三月一算。其实这与官家那套征人规定很相似。”
“这些年,有些原本签契的人,想要自立门户,”陆行鸯一叹,继续说道:“可这种行为陆氏不会允许。”
顾寻安点头。
“唔——若陆氏各级都有人想要自立,陆家就会被瓦解,陆掌柜确实该清整内部!”
有裂痕的风筝,总有一天会在天上破碎陨落。
陆行鸯赞叹般看他一眼。
前因到此便该解释结束,但身旁这人身份特殊,想起瑞帝曾在皇城殿内交代的话,陆行鸯默然几息,继续开口。
“而且,脱离出的人,只擅单一经营。若想重新建立各地规模,需花多年谋划。”
“那么,小公子猜猜看,后果是什么?”
顾寻安被她带入新的思路,神情也认真起来,分析说:
“分离出的契约方无法像陆氏这样调动人力、物力和财力,惨一点的无人问津……即使运气好,联系范围比之也小,时间一久定了型,很难再发展出去。”
“是的,不排除他们偏安一隅。”
陆行鸯接下去讲:“没有陆家调控,各地米商会占山为王,不愿意被别处米商影响。”
“如果各方米价差不多,当然相安无事,可一旦发生洪旱、鼠疫等灾害,各地的供应、粮食的价位就会短时快速分出不同,那时候又会发生什么?”
顾寻安的眼中出现茫然:“历年发生灾祸,总会有米商囤货不报,妄图发国难财。”
“他们囤着,最后也会被朝廷强制征召。”陆行鸯笑了笑。
何况,广浩沙漠不会缺这点零星碎土。
顾寻安想不出所以然。
他以为他们会聊明争暗斗、人情权衡。
为什么陆掌柜问他的问题都与这些毫不相关?
“散在瑞国各地的碎土,要一点点收集起来,再送到别的地方,即便是朝廷,也得花很多精力。”
那其中包括官员调配、地方官员与米商的沟通、运送,再扯上权力的明争暗涌。
不谈官家报价、预估价、成交价以及货物的品质、数量。
但这些小公子不会懂,他真的只是个捉鱼逗鸟的小公子而已。陆行鸯心想。
顾寻安望着面前人,想象着她所说的画面,只觉得见识太浅、能力不足,沉默下来。
他问:“陆掌柜现今同我说的,是家事还是国事?”
陆行鸯定定地看向他:“陆某言的是家事,小公子听进去的,该是国事。”
“粮米虽小,可也不能小觑,现今王陆两家,便是米业鳌头。”
“陆家惩治所谓恶奴,是对从前身契规矩的填隙补救,也是遵照陛下旨意,□□思危。”
顾寻安终于听明白,脸上出了些冷汗,觉得他触及到了一张庞大密切的网。
所以陆氏不能崩解。
王陆两家也不能有一坐大。
这是当初跪拜帝王时,那人的雷霆君恩,亦是她心中的坚定与壮志。
石场霍家,只是第一步。
两人默声又走了些路,顾寻安消化骤然面临的情势,面容从震惊中和缓,带了星微好奇的笑意。
“你是怎么做到让王家催货的?”
“刚见过那位,又从皇城出来,同行中,谁也不知那位跟我说了什么,却又都想知道。”
陆行鸯笑了,说道:“出京让人散播什么,比如……陆氏有意请任黄商,陛下圣意是派人查验,勘测是否符合,且就在这几日。”
“这其中,自是要看米仓库存。现在新米刚收,库中陈米所剩无几,王家若想争,必该惦念石场米粮。”
顾寻安也跟着笑起来。
“霍义够蠢,没想到将货物偷偷转移吗?”
“霍义圆滑,不过管家怕事,暗自将他偷运的打算告知给我。”陆行鸯将被风吹起的碎发拨向耳后。
至此,才是前因后果。
而顾寻安听到这,除了赞声“好一个陆掌柜!”,别的话竟是半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们路过一家馄饨铺子,顾寻安便笑嘻嘻邀请陆行鸯,“陆掌柜,赏脸一起吃吧,这次我请客!”
对方既说“赏脸”,陆行鸯说声“不敢”后,含笑点点头,和顾寻安一起扭头看向身后两人。
茗一和画绣聊了一路八卦,讲着讲着就聊到了自家主子身上。
此时对前面停下的二人一概不知,而茗一正讲到顾小公子三岁还尿裤子的光荣事迹。
“你不知道!当时公子醒来后,觉得自己裤子湿湿的很难受,就哭着下床准备找大长公主。奶娘、丫头见了,怕被责骂,就想悄悄给他换上。他才刚睡醒,迷迷糊糊的,被一群人追,反而害怕哭得更大声了!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当事人顾小公子在前面脸色并不好看。
茗一吓得瑟瑟发抖,觉得毁了公子清风白月的形象。
“走啊,去吃,”陆行鸯笑着指了指身旁的小公子,说道:“有人请客。”
顾寻安听完配合点头,见到茗一和画绣一脸感激及满脸真诚的望向自己,打消了将自家小侍从踢出去的念头。
一张方木桌子,四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馄饨刚端上来的时候太烫。
为了等待不显漫长,陆行鸯准备找些话题。
她甫一想,才惊觉忘记提瑞帝“烦请照顾”的四字金言,便咳了两声。
“顾公子,我想——不如结伴,同去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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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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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