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走过长长宫道,路过的小太监宫女渐多,陆行鸯与顾寻安保持距离,不再谈笑。

本以为顾寻安会在先,结果林铭出来,将两人都请了进去。

这种情形属实不多。

“去过帝师府了?”瑞帝从奏折后抬头,眉间凝了些许疲惫。

陆行鸯应声。

路上两人交换过口风。

瑞帝不知陈时在查当年旧事,只当她因家事烦心,因而两人决定先替陈时瞒一阵子。

然而帝王敏锐,其中少不了周旋。

陆行鸯再次为帝王办事,不能表现得太过废物,因而斟酌了下,开口道:“她正为林家姑娘的事情烦心……陈公子不愿娶,那姑娘觉得被辱,现在抵死不嫁只要报官,动静闹出一些,周边人家知晓了大概,帝师也觉得失了脸面。陈小姐说……她与林秦秦同遇此事,若放任不管只顾自身前途,她不放心。”

“啪!”瑞帝压着怒火一掌拍上桌案,咬牙慢声轻轻重复,“同遇此事……自身前途……”

顾寻安在旁,瞧了眼陆行鸯,见她面不改色,不由弯了眸。

陆行鸯沉吟,似乎为难,继续道:“陈小姐重情义,行鸯打听过:那位林姑娘本是来京寻亲,路上被偷了盘缠,后来又遇到一批地痞流氓,幸得陈小姐相救,之后她帮林姑娘找过要寻的亲戚,原来早已没落,这才让林姑娘待在身边。”

瑞帝点头,“此事朕派人查过。”

陆行鸯心沉了下,不知瑞帝查到多少,她想了想,慢慢道:“行鸯遇到她们时,两人已是很好的姐妹……茵茵是家中独女,必当重视这份感情,因而才如此在意。”

“你偏向她。”帝王一嗤。

陆行鸯不言了。

“林秦秦祖籍在河阳,也是商贾人家,”他抬眸看向陆行鸯,不经意间瞥了眼顾寻安,“阿鸯,依你看,那林秦秦为何不嫁?”

帝师府是世家大族,陈守初若继承帝师衣钵,对林秦秦来说,未来世家第一夫人的位置伸手可摘。

泼天荣华面前,她竟不愿嫁?

陆行鸯愣怔了下,明白过来帝王是在含沙射影,余光之下,她看到顾寻安垂于身侧的手不由握紧,有上前争论的趋势,因而笑起来,她上前一步直视帝王,似乎也很不解。

“陛下,陈公子婚前便出言侮辱,成亲之后便能对林姑娘宠爱有加?不谈宠爱,怕是连起码的举案齐眉都做不到。若我是林姑娘,孤独至死与侮辱至死,自然也会选择前者。”

身家性命面前,何须权势地位来做添锦之花?

帝王的眉轻轻挑起,似乎饶有兴致,觉得陆行鸯说的有些道理。

陆行鸯敛眸,觉得身侧的目光太过炽烈,看了眼顾寻安,她身板立得更直,眉眼弯出温柔的潋滟弧度,心中无惧。

瑞帝无言片刻,让她退下。

大殿内帝王抬眼,与顾寻安静静对视,良久后,道:“朕大概知道,你为何喜欢她了。”

顾寻安弯眸,嘴角挑起笑意,似有浅浅嘲讽:“臣说过,陛下无须替臣考验谁。阿鸯最初为您办事,是存有利禄之心,可是陛下——天下都是您的,即便是臣,也对陛下有所求,我们追求的,除了您,谁还给的起?”

在他面前的是瑞国君主,他杀伐果决,从不信人,容不得一丝背叛,可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世上没有绝对的忠心。

有时候,懂得这个道理,和与之从容面对,是隔着天南地北的两码事。瑞帝看着面前扬着从容笑意的顾寻安,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寻安其实,很适合做一位中庸的国主。

须臾后,叹了口气。

“大理寺那边,可理清赵长彦的罪状了?”帝王悠悠开口,周边徒生冷意。

顾寻安知道瑞帝没耐心了——房易德那边传来消息:没撬出天御那边的情况,也没弄清赵长彦密谋此事的动机。

他点头,听完瑞帝音色冷冷的吩咐,默然告辞。

殿中寂静,帝王走下台阶,眺看远处。

远处的宫灯次第点起,明亮如同焰火,很像某年他出宫,小丫头带他去看的烟花戏。

“林铭,”帝王轻唤一声,林铭很快便来到他的身边,瑞帝没回头,他默然看了一会儿,怅然叹惜,“你说,她来到这般巍峨冷清的皇城,会快乐吗?”

林铭知道这个“她”,是指陈时,他头很低,弯腰道:“老奴不知。”

“哼,”瑞帝终于回头看他一眼,“这时候又不知了?你为陆行鸯说好话时,不是说的头头是道?”

林铭跪下了。

帝王本无意怪罪,因而只是气笑,让他起身。

半晌后,他道:“朕也不知……当初让寻安选择,有那么一瞬,朕竟然希望他能够娶她,心想两人去封地也好,留在京城也好,到时朕将他们的孩子过继来,作为下任君主培养。”

那本就该是他最先定好的决断,为之他步谋许久,没想到变故下,临了,竟然舍不得。

若顾寻安还是之前那位招猫逗狗的主儿,即便婚后待陈时有失,凭着自小情谊、帝王威压,他也不敢苛待,那丫头仍旧可以安度余生。

但顾寻安不一样了。

他有了认定之人,心秤便会生出倾斜,即便强危之下促成两人,也是怨偶,料不到终局了。

瑞帝想,所以,把陈时接到身边吧,即便高位坐于群巅,薄冰难立,但起码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护着她。

棋子动势……可,终究也是自己舍不得。认了。

林铭看着帝王宽大的衣袖迎风而动,显得身形瘦削,他犹豫片刻,上前一步。

“陛下,咱们安排在陆掌柜身边的暗线传来消息,陆府应该住着一位神医。”

帝王快速看过来,烁然盯着林铭。

林铭继续道:“陆家老家主自在宫外长跪后,腿疾渐渐恶劣,陆家找过各种大夫,直到有一位大夫住了进去。自那之后,陆家便没频频请医了,后来暗线跟过几次,发觉老家主气色好了许多。那名医者姓柯,陆家的人都唤他为‘柯先生’,老奴去打听了下,民间确实有位叫柯丘的名医,治好过不少奇病……”

林铭瞅了眼瑞帝的神色,发觉他家主子若有所思,大胆建议:“老奴想,这医者也是有些医术的,要不把人暗中召入宫……”

.

陆行鸯回到府中时,陆府已点了灯。

她想阿爹已睡,不欲再打扰,走回院前时,忽然发现院角门处站了一人。

“阿清?怎么在这里?”

莫清和她各有院子,平日里莫清也不走这条路,听到她的声音,他慢慢走近。

她趁着烛火观察莫清,心中有异,蹙了下眉。

“阿姐,我想同你说说话。”莫清面色沉静,抬眸看向陆行鸯的屋子。

陆行鸯敛眸,温和让他进屋说话。

两人一起进屋,陆行鸯关好门窗,而后坐下来沏茶。

“怎么了?”

莫清走过来,少年的脸庞已初现凌厉,棱角分明,眸中带上坚毅,仿佛接下来的话,是他下定决心许久,才说出的。

他将欲言,陆行鸯将沏好的茶递给他,看他接过,作了个“止声坐下”的手势。

月色烛光下,那少年的唇白如纸,见她如此,空咽一下,捏紧杯沿,端正坐直了。

“阿姐?”

“这几日你时常外出,说是去见故人,哪位故人?”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莫清听闻愣怔住了,陆行鸯依旧是从容神色。

心中隐约仍有希冀,她想等他坦白,想两人仍如以往谈论商市般松懈亲近,可这一次并不如愿。

或许等了许久,久到陆行鸯觉得烛台灯芯已然发出将尽的“哔波”声响,对面少年仍未言。

她垂眸勾唇,无所谓般笑了笑,叹了声,终于替他说:“你去见了赵长彦。”

这一语如山崩碎石,将冰川将裂的平静表面打破。

莫清蓦然觉得身体支着的一口气散了,手脚仿佛都轻飘飘软了,少年抿唇,咽着硬气,将筋骨强撑。

他偏头,如玉眉眼被烛光映照,竟然显出点温和,苦笑道:“阿姐,所以你在一开始,便是因为我的身份,才收留我的?”

陆行鸯微微蹙眉,这点她不可否认,商人所有的缘起都伴随利益。

但是在长久的相处中,她是真把他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当成一个可以接任家主的亲弟弟,她若向他解释,他会信吗?

她默然未言,却是对莫清猜测的无声承认。

抬头看向莫清,莫清也静静看她。

少年的眸,不复往日神采奕奕,竟然有风雨欲来、悲喜自赏的决然。

“我确实去见了丞相。”

“房易德敬慕丞相多年,因而暗中替他传口信。他要见我,我便去了,”他慢慢说着,眸中渐溢脆态,抬眼看向陆行鸯,“阿姐,我从未对外说过身世,不管你如今信不信。阿娘临终前告诉我:这个身世我不能说,会招来杀身之祸!她要我好好活着,一直以来,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好好活着……”

“我从在陆家做工,直到丞相入狱前,一直都想丢下从前的身份,好好活着!”

“纵然我也想过,一个罪臣之子的身份,怎会招来杀身之祸?但我从来不去细想,甚至告诉自己:遇到阿姐,是多么幸运的事啊,我有了新的身份,有了家人、朋友,幼时的苦难好像一场梦,如今我醒了,那场噩梦就没了……”

“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只是在噩梦中又做了个美梦!呵……如今这梦醒了,周围还是一片黑暗,连我做的美梦,都让我心生绝望!”

“阿姐,你需要我这个身份做什么呢?是不是真如赵长彦说的那样,早就知道我父亲是受冤而死?!早就知道这件事是可以试探陛下、保全陆家的一张筹码呢?!”

少年的神情愈加狰狞,但说到最后,却哽咽了声。

像一个受了委屈,固执想要别人哄一哄的小孩子。

她看着,眼眶慢慢酸了。

莫清说的不错,一开始,她猜到他的身世事关皇家密辛,若日后陆家有难,莫清的身份或许可以是她与帝王的谈资,她周围的风险太多了,不介意多笔赌局。

“是。”她几乎艰难吐字,看到莫清瞬间白了的脸色,也面露恸容。

陆行鸯正视莫清,慢慢道,“可是阿清,早前,我知道的并非那么详细。”

以致后来,她发现莫清的身世与大长公主、与顾尚书、与帝师,甚至与先帝都牵连上时,她不是没有震惊,不是没有思索过当初她决定收留莫清时,是否是莽撞之举。

但最后,万念平寂,她想的只是,保护好现在的少年。

他出生时便没有好运气,幼时便跟着娘亲流浪,吃过冷硬的饭菜,遭受过别人的嫌弃、谩骂、毒打,在亲人逝世后,又独自维生两年之久,直到遇到她。

她可以保护他,可以把他一直安放在陆家的羽翼下。

没有告诉他,是因为之前的利用算计都已经被她否定,不作数了,从此她只当莫清是陆家亲族。

但他现在来问她,起初是否出于利用。

她没法辩驳,没法否认事实,也做不到对亲族诓骗。

陆行鸯看着少年,最终只是微笑,很轻问他:“如今,想将自己原先身份公之于众了?”

他知道公之于众后,要面临的是什么吗?

罪臣之子的身份,不能入仕为官,连今后做生意打交道,都会被人忌惮。

莫清垂头,从倾吐之后的疲累中抬眸,也静静看她,良久,他说:“阿姐,我想要回那枚玉石。”

茶水凉了,陆行鸯低眸看着茶盏,恍然想起初见那块稀世玉石后,怎么设法处置它的。

那时她为莫清置办了许多吃用,孩子太小了,历经多年世俗冷眼后,对别人突然的好不适应,他找到她,说娘亲要他做人知恩图报,用蹩脚的理由递给她那块赤莲。

当时,他澄澈的眸光很亮,都可以看到她在眸中的倒影。

她收下了。

“你知道那枚玉石,可以代表你的身份,是吗?”

莫清点了头。

陆行鸯指尖无声敲击桌面,言至于此,再问莫清如何知晓已经毫无意义,若是赵长彦告诉他那还尚可,若是……他一早便知,她想:设身处地,原来是这样难过。

她谅解面前少年此刻的狰狞,心想原来自己做的真的不够好。

陆行鸯看着莫清,忽然有泪坠下,她的眼神悲悯又伤心,温和又坚毅,似乎面前的少年牵动了她许多情绪与心神,以致魂灵深处,都有悲伤。

莫清一时间,愣了声。

他见过陆行鸯红过眼眶,见过她愣神发呆,也见过她微笑从容,明眸善睐,像是最温暖的云霞,漂亮又予人温暖。

但他没见过她悲伤落泪,没见过这样一个表情外露至此的陆掌柜,仿佛她不是多年游刃商市的圆滑商人,只是一个破碎脆弱,也希望有人能够理解她的小姑娘。

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大的悲恸呢?明明最初利用他的是她自己,是她一颗逐利市侩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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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谋
连载中逐光设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