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比画绣都小一岁,他难道懂得多?
莫清见她神色,觉得偏离本意,连忙掩嘴连声咳嗽。
陆行鸯先问:“近日,她和谁走的近了?”
莫清硬着头皮,继续道,“姻缘讲究的是机缘,阿姐现在不知,说明时候未到。”
“不要卖关子,我……”关心自家丫头怎么了。
对面的人突然前倾,缓声问:“阿姐有这样的缘分吗?”
陆行鸯的话顿住。
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声浅淡温柔,说,阿清,我的缘分还没到。
她这句不知安慰了自己还是谁。
莫清也跟着笑,说等有那一天,阿姐一定要最先告诉他!
少年面上不动声色,衣袖掩盖下,手却暗中捏紧,低下头的有一瞬,沉了脸色。
……托莫清的福。
晚间画绣回来,受到自家主子关切的目光。
烛光闪烁,陆行鸯的脸色分外柔和,问她白日里在干什么。
陆行鸯每次进宫,都是独自一人,所以她进宫,画绣算休假。
她向来不太过问手下人做什么——只要无关陆家利益,那人就算上房子揭瓦,她陆掌柜都能眼皮一翻,装作没有看到。
事出反常必有妖,小丫头嗅到不对劲,赶忙努力细想有没有干什么混账事。
“主子……赊账算吗?”画绣弱弱问道。
陆行鸯挑眉,还有这种事?
见到对方面色不佳,画绣蔫了,垂头丧气承认:“好吧,就是前阵子张吕文…府尹的败家儿子要我帮忙做些女儿家的惯用,比如香囊啊荷包啊,说要用这些去讨姑娘们喜欢。”
“真想不通他为何这样想?明明真金白银更让老鸨喜欢……啊说偏了,张吕文说他爹最近查的紧,明面上的他不敢买,就托我了……给的价钱确实挺高,我就答应………”
陆行鸯笑了,逗画绣,问怎么卖的?
画绣说起这事可骄傲。
“倒手!我怎么会傻的亲自做!去西市找些没绣铺名的,然后高价卖给他啦!”
府尹即便查,三无货品,又是多方转手,很难的!
画绣小丫头自觉学到经商的精髓。
啊,看来工钱给的太少?那再加些薪酬吧。
陆行鸯侧身端杯喝茶,“画绣最近很闲……不如随我一起出去收收账。”
“肯定又是那几户赖皮不肯交钱!”画绣可生气,撸起袖子愤怒握拳,“主子,我们走!”
真讲义气!
陆行鸯上前为对方放下袖子,说夜深当心着凉,这事也不着急,后日再动身,给你倒卖的时间。
既然经商,时日一长,总归会遇到赊账这种事。
若想经营长久,赊账追账这些事避不开。多数人对于将给之物,总有道不明的不舍,最后不得已拿出,却做施舍的高贵姿态。
但对商人而言,这种做法虽讨厌,却也能留住客人,并以这种关系维系彼此的“交情”。
陆家自也不例外。
有些大户将赊账当成了寻常流程,临近年结期限,并不会主动派人送过来,总要陆家去催,才昂首将账给清。
最初与这些人打交道时,陆行鸯还会愤声怒斥,觉得他们不讲道德,臭不要脸!
后来在悠久的岁月中,她渐渐没了脾气,反而可以笑看别人同她当年一样的言行,柔声安慰。
这变化,曾被陆昭看在眼里,不知是喜是忧。最后陆昭叹了一声,说阿鸯长大了。
长大了的陆掌柜回忆起如是往事。
最近,似乎总是想到以前的事,想到懵懂的自己和尚且年轻的阿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爹忽然就老了,仿佛只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他脸上长满了皱纹,手上有了老人斑,然后,经常用他不再有神采的眼睛望着她,问她:
“阿鸯又出去啊?这次……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她好像永远也说不准归期。
这次,又要走了。
明天好好地与阿爹说说话吧。陆行鸯默默想到。
.
陆昭看着端坐在面前的女儿,一副要好好促膝长谈的模样,好生奇怪。
“最近铺子里的生意怎么样?”努力找话题。
“挺好的……王家没了文人稻的货源,彻底卖不动了。一寸香还有存货,地也在手上,等到开春暖了,两个多月吧,收了第一茬,就不用担心存货不足了!”
“……还有,莫清很聪明,常账交给他已经不成问题。他有自己想法,提议陆家现今有地,不能局限于已有的品种米粮,把地划分为几块区域,多加尝试,效果或许更好一些,我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
陆昭信任女儿的能力,他无非就是想找话题,但对方面对他是个实心眼,真以为他要听,全方位为陆昭汇报陆家情况。
陆老爷子听得累得半死,陆掌柜讲得口干舌燥。
不知什么契机,房间忽然安静,陆家父女大眼瞪小眼片刻,抓紧时间歇息。
陆昭便趁陆行鸯起身倒水的间隙,悄悄捏了捏疼得钻心的腿。
她喝完水,就着桌子站着,手无意识地搓起桌布的边角,回头看陆昭。
“阿爹,明天我出去收账了……”
一室寂静,京中还没有落雪,但风声阵阵,拍在窗上的声音尤为沉重。
陆行鸯看到陆昭嘴角慢慢下去,后来,又重新扬起,笑着问她:
“大过年的,收什么账?咱们也要让别的人过个好年嘛!”
陆行鸯解释,“大户之中,有好几家都没结,本打算过了年再说,但其中有家不一样——平城氏族乔家。这代晚辈中,有一名叫乔文悦的人当官,前不久发现他泄题,陛下盛怒,已经撤了他的官职,遣送回乡了。”
这种世家,家底殷实,不至于从此不能维系生计。
况且陆家也不像以前那样,熟人记账只要单方立据就行了,如今都要立下字据,留有证据。
乔家不肯拿钱,去官府那儿,也该陆家在理。
所以陆昭说:“乔家到底是个书香门第,读书人不会同我们玩阴的,他们读的是圣贤书。”
“是不假,可是阿爹,乔文悦是丞相的人……”陆行鸯沉吟片刻,道出实情,“他如果泄题,那是对谁泄题?最终得益的又是谁?”
对方无话可说,望着陆行鸯。
“泄题之罪可大可小,律法虽规定革职待办。但我想,近日丞相的党羽安分,揪到错处,陛下不会放过。”
乔家本就是大家族,人口用度自然也多,一年的账合起来,也是大数目。
况且,没人甘愿得不偿失。
朝中诡谲陆昭是不懂的,他一向信奉做生意有赢有亏,如果陆行鸯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最坏结果也就是陆家收不上来乔家的账,陆家倒贴一年本钱,顺带做了一年冤大头。
可是他清楚的明白,陆行鸯的观点与他的是不同的。
他太了解自家女儿的经商之道了,善用一切,将陆家的利益达到最大。
以前的很多次,都与这次有着相似之处。从商多年,他很少见到几个人能在政商两界中游刃有余。
他很担心啊!只是女儿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没有尝到撞南墙的疼痛。
“这次去……还带着画绣?莫清那小子要不要跟过去?”陆老爷子最后妥协,问道。
“阿清留下,帮我料理事情……”陆行鸯展颜一笑,“阿爹早些休息,我去准备准备。”
至于准备什么,陆行鸯没有同陆昭说。
石场霍家既已不为陆家办事,陆行鸯自然要重新再组建一家出来,况且京城人手本就足够,无需石场过来的人再分活。
“阿姐,地址选在哪儿?”莫清算着要花钱的地方,打着算盘问她。
陆行鸯手肘撑在案台上,也俯身去瞧。
“还在石场呗。”她拉过地界图,拿手指戳戳石场的位置。
少年惊得瞪大双眼,觉的此举不是很人道。
“咱家不是……和霍家闹崩了吗?”他弱声提醒,而且霍家在石场立根多年,陆家此刻再插进去办货运行,总是感觉会被人说闲话。
少年的想法轻易被看穿,陆行鸯没立刻回答,只是画出沿途的货运点,指给他看。
两人对视一眼,莫清忽然笑了,点头说明白了。
远处鸟儿归巢,夜幕渐渐上来,周围接连有店铺关门,门板碰撞出厚重的声响。
少年合上账册,眉眼柔和带笑。
“阿姐,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