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擦去顺着鬓角流下的一滴冷汗,决定该认怂时就认怂,“好的霍队。”
他把自己挪到霍连山对面的椅子里,认命的开始翻看那本生僻阵法合集,遇到略微熟悉的就在空白A4纸上写上。期间偶尔朝对面瞄上两眼,见霍连山似乎没有注意自己正低头办公,视线便肆无忌惮地顺着他两簇浓而密的眼睫一路向下,滑过高而挺的鼻梁,最后落在周边隐隐冒着胡茬的嘴唇上。
谢泽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小精魅长大成人后的样子,但直到后来自己填了圣池对方都还是个长不大的少年模样。以至于他在经历了无数岁月变幻辗转偶然与霍连山相遇后,要不是对方身上那枚自己当初打下的护主龙印,谢泽一时竟无法将他与记忆里的那抹身影重叠在一起。
他的神识不由自主越飘越远,顺着霍连山骨节分明的手,像是又回到了在大巫的草庐里学写符篆的那段光景。
“错了,刚刚那一笔是往左的。”
小精魅飘在少年模样的夜泽身后,好心指出他刚刚画错的那一笔,结果被脾气暴躁的夜泽抬眼狠狠一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画错了?!”
小精魅飘到他对面和他据理力争:“就是主诛杀那一笔,大巫讲课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说完他还嫌气夜泽不够,伸手在虚空行云流水地画了一道千妖诛杀符,但他生于山川之间,跳脱在人、妖、神、鬼四道之外,身似有形却无形,符画的再好,也只能在空中留下一道水痕似的虚影。
画写符文需一气呵成,夜泽被他这么一搅和,笔尖灵力顿时就散了,他气的直磨牙:“你等着,等我把这些子鬼画符都学会了,我一定要把你从我身上摘下来,然后再把你捆到——捆到老鸹身上去!”
那个时候的夜泽身量还没五尺高,心胸自然也就别指望他广阔到哪里去了,两人天天舌头牙齿打架,每天都要吵上这么几句才肯罢休。
小精魅见他生气了,讨好地绕着他转:“我教你画符吧,画完之后我们去山里采野果,就是我上次看的又大又圆的那种。”
小精魅他自己虽然尝不到酸甜苦辣咸,但是特别乐忠于让夜泽替他尝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且每次都要刨根问底事无巨细地问清楚甜是什么意思酸是什么感觉很酸么是有多酸?
夜泽有时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去找些吃的挨个啃一口,再马马虎虎的给他形容一遍,等到小精魅觉得心里满足了,他这才得以片刻清净。
但是现在他被气的不行,平时三两下就学会的符文今天忽然卡了壳,他对自己学不会那张符篆觉得恼怒,愣是憋着声不搭理小精魅,一个人在那自顾自的继续练习。直到终于画出了一张像模像样的千妖诛杀符,这才放下由细枝削成的笔。
他盯着符咒眼珠子转了一圈,突然毫无预警地朝小精魅身上一甩,在一旁等待的小精魅被吓了一跳,但那张符径直穿过他的身体飞到了草庐的梁柱上。那里停着一只鸷鸟,燃起的符火点着了它的羽毛,鸷鸟吓的在他们头顶一边飞一边吱哇乱叫,火星溅在草庐顶的干草上,“腾”地一下,火势冲天。
鸷鸟:“哇哇哇哇!”
小精魅也大叫:“哇哇哇!着火了!”
“我知道了!别喊了!”
夜泽想着平时大巫教的引水咒,结果不知道是太过慌乱还是怎样,招来的水龙太小,浇了半天也没把火浇灭。眼见火势越烧越大,夜泽拎着那只鸷鸟的脖子三步两步窜出了草庐,免的它被烧成一只糊家雀,但大巫的草庐是实实在在救不回来了,“轰隆”一声梁柱断裂塌了下来。
好在闻声而来的大巫并没有责怪于他们,抚着夜泽发顶问他有没有受伤,夜泽心里竟然有一点羞愧,蚊虫一样呐呐地说:“没有。”
“没受伤就好。”大巫给他手里塞了两颗黄澄澄的果子,一点也不为被烧毁的草庐恼怒,反而笑的春风和煦:“先去玩吧,这里有我收拾。”
夜泽收下果子,把自己身后一步三回头的人形风筝扯着带走了。等到走远了,小精魅飘过来问他手里的是什么,夜泽拿眼睨他,啃了一口没好气地说道:“酸果子,酸的牙齿都要倒了的那种酸。”
小精魅不相信,非要缠着他把另一个也吃了看看。
两人向着山里慢吞吞走着,头顶林荫密布,山风里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吹过身畔时凉爽而又舒适。小精魅把自己随着风飘的高高的,兀自玩乐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们要是大巫的孩子就好了。”
心底一直有这个隐秘念头的夜泽问他为什么这么想?小精魅想了想,飘到前面倒过来与他面对面,“这样你就不用去羡慕龙王总是带着大皇子却不搭理你了啊。”
夜泽把头偏向一边,难得的没有和他呛声抬杠。
苍龙可以斩万妖登顶群妖之首,有一半是因为自身实力,剩下的另一半大巫则是功不可没。没人知道大巫的来历,只知道这人是突然出现在苍龙面前,自荐其才,当时默默无籍的苍龙受他指引,一举打败了强悍一方的狼族大妖之后又乘势于大荒斩杀了当时自立为王的妖王,如一柄利刃,锋利并突兀地打破了上古时期群妖暴乱之势。
但这个手腕狠辣杀伐果断的军师却并非妖族传闻里那样长得凶神恶煞阴沉诡秘,相反,大巫的长相十分普通,夜泽甚至觉得夜九那个缺心眼的货都长的比他好看。可是这些并不能改变大巫在龙族内是神邸一般的存在,因为他博学多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好像无所不能,无论对待什么人都是一副笑脸,耐心且细心的仿佛是一股轻柔的风一弯温润的泉水,让人一下子就心生好感。
夜泽对他抱有好感的原因很实在,因为他从苍龙手下留了自己一条小命,并将自己养在身边。他的身体里一半流淌着人族公主的血,虽然可能是混血没混好连化个龙身都非常困难,但他非常安于现状,每天山里来水里去,时不时和小精魅拌两句嘴,日子倒也逍遥自在的紧。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忽然一道声音打断了谢泽遨游九天的神识,他思绪有一瞬空白,骨子里的油嘴滑舌恰好的无缝对接过来:“我见霍队容貌英俊不凡,一不小心就看呆了眼,实在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对面霍连山眉尖翘了一下,像是忍着没有发怒:“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觉得脸上臊的慌吗?”
谢泽摸摸脸:“这倒不会,想必是早已习以为常。”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霍连山拿笔敲了敲他只写了几个字的A4纸,“不要企图浑水摸鱼趁机溜走,我不想在这里跟你动手。”
“好吧。”迫于先前的那个冰刃的威力,谢泽顺从的拿起笔,写了没两个字,他忽然又低声嘀咕了一句:“我先前那是让着你,要是真打起来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霍连山抬头:“你说什么?”
谢泽连连摇头:“什么也没说,我念咒呢。”
哪有人自言自语说的对面之人都能听到的?霍连山忍了忍,涵养极好的没有主动滋事。
谢泽看见一个眼熟的引水咒,在旁边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咒文。
在大旱年间从圣池封印里醒来后,他带着胡宴在人世四处漂泊。第一百年时他安慰自己,也许小精魅还在黄泉路上排着队没有投胎了;第五百年时他心想可能小精魅一时嘴馋喝了孟婆汤所以忘记来找自己了;再到第一千年的时候,那时他差不多已经快要放弃了。
他常常想,人家白娘子和许仙还千年等一回了,怎么到自己这里,好几个千年却连一面都见不到呢?
书中记载,精魅无魂无魄,也许……就算自己那个时候费尽心机千方百计地把他塞入轮回,最后成功与否还是要看天意吧……
因为长相不会变加上懒得用障眼法,所以每隔几年他都要换个地方,那一年他带着胡宴举家搬到了气候温润的云州市,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给人看相看风水。
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平淡如水的过下去,直到忽然有一日他终于感应到了那枚护主龙印的位置,及时赶过去救下被发狂的巨蛇困在车厢里的霍连山,却发现对方竟然不记得自己了。这个认知简直比小精魅没有投胎还要让谢泽心情郁卒,于是心情极度糟糕的他一巴掌拍晕了那条作乱的臭蛇,之后又把没说几句话就陷入昏迷的霍连山连带着他父母一起拖到了安全地方,就在他打算为他们救治时赵鹤然忽然带着外勤队出现,把霍连山一家以及其他受伤的人都送去了医院。
他隐去身形一路悄悄尾随,趁着病房没人伸指在霍连山额头上一点,莹白光芒的龙印在皮肤上闪了一下,又迅速隐没下去。谢泽心想:可能是自己第一次用龙印做标记业务不太娴熟,导致把小精魅的记忆也一并封住了。
他看向旁边病床上霍连山的这世的人类父母,摸了摸下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叫强扭的瓜不甜,于是他就没有强行把龙印解开。
不过他的此行此举却被旁观了整个过程的胡宴一针见血地拆穿:“得了吧,你当初把人家害死了,现在不敢相认是怕他因此恨你不愿意再见到你吧哈哈哈哈!”
他说完就跑,留下自欺欺人的谢泽对着鸟架上的鸷鸟大眼瞪小眼。谢泽给鸷鸟喂了一粒花生米,结果这扁毛畜生头一歪躲开了,他终于恼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花生米都不吃想吃什么?!”
鸷鸟万分无辜地晃晃脑袋,十分不理解自家铲屎官怎么脑袋瓦楞了,鸷鸟不群,以蛇类为食,你见过哪家食肉的鸟没事像鹦鹉一样嗑花生米的吗?
谢泽维持着一股子“近乡情怯近情心切”的心态一直偷偷去看霍连山,但每次看完又陷入自我纠结,那样子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不过那个时候的霍连山那真的幼嫩的可以掐出水,虽然自己也受伤了但看到谢泽第一眼竟然小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谢泽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对面那座堪称高山之巅一朵花欺霜赛雪的冰山美男,十分纳闷地想当初那个纯真简单的小精魅怎么长着长着就长歪了?这不符合人设发展吧?
那时谢泽整天筹划着怎么和霍连山来个华丽难忘的久别重逢,那边学生宿舍女鬼突然了暴动,不知怎么把当时路过的霍连山给卷了进来。因为情况危急,一直躲在暗处的他无奈在场外出手救助,但可能是因为他一不小心出手太重险些把宿舍楼炸上了天,赵鹤然发现了他并把他列在了潜在危险人物名单上。在被监视了大半年之后这小老头不知道怎么想的,又觉得派人监视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更方便,于是多次有意拉拢。当时霍连山因意外觉醒了特能力量,已经进了分局外勤队,他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态也就赶驴顺坡下被招了安,开始了他划水打酱油的体制工作。
“扣扣——”
桌面被人敲了两下,霍连山问:“还没看够?”
谢泽干咳两声收回视线,心说自己偷窥被抓,这也太叫人尴尬了。为了挽回颜面,他单手撑在桌子上探过上半身,“你要是觉得吃亏,也可以看回来啊。”
霍连山眼皮不抬:“敬谢不敏。”
“啧啧啧。”谢泽又往前倾过去:“我的颜值也是排在分局前十名的,你竟然这么嫌弃?”
霍连山依旧低着头,长睫半垂。
谢泽见他不愿意搭理自己,一时恶从胆边生,抬起爪子按住霍连山翻动纸张的手,故意轻轻摩挲了两下,语气玩味:“霍队你为什么不抬头?你不会是一直暗恋我,所以害羞的不敢和我对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