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年的春汛来得格外凶猛,运河水位漫过堤岸,将沿岸新立的均田碑冲得东倒西歪。裴既白站在漕运衙门的瞭望台上,看着工部新绘的《漕河堪舆图》在风中猎猎作响。图上朱砂标注的十二处堰闸,有九处被墨笔打了叉——那都是不肯向白翎卫缴纳"护漕银"的世家势力。
"大人,扬州来的盐船到了。"亲卫低声禀报时,裴既白正用匕首削着一支芦苇杆。三日前户部刚呈上盐税亏空的奏报,此刻河面上那三十艘吃水极深的官船,桅杆却挂着"赈灾粮"的杏黄旗。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淮安见过的私盐贩子。那些亡命之徒宁可被衙役的弩箭射穿喉咙,也要把盐包绑在门板上顺流而下。而现在,江南世家的运盐船敢公然插着官旗逃税,比当年的盐枭还要猖狂三分。
"查。"裴既白将芦苇杆掷入水中,"船底有夹层的,连人带盐沉到闸口填堤。"
当夜漕运衙门灯火通明。被抓的盐商刘世荣跪在堂下,额角还淌着被白翎卫铁尺打破的血。这人是扬州刘氏旁支,背后站着掌管两淮盐道的崔阀。
"大人明鉴!"刘世荣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烫伤的崔氏家徽,"小人的船过扬州钞关时,可是崔九爷亲自验的货!"
裴既白正在翻看从船底起出的盐砖——每块底部都烙着"贡"字。这是专供宫中的青盐,却被掺了三分泥沙充作税盐。他忽然笑了,转头对记录文书的小吏道:"记下来,崔阀私贩贡盐。"
小吏的毛笔突然折断。贡盐账册向来由太后胞弟掌管,这已不是寻常贪腐,而是直指宫闱。
五更时分,裴既白带着证物进宫。沈晏正在批阅奏折,御案上摆着半碗冷透的汤药。皇帝听完全过程,突然用朱笔在崔阀的奏折上画了个圈:"朕记得,崔九有个女儿刚入选才人?"
这是要动后宫了。裴既白垂眸应是,袖中的手却攥紧了——三日前太后刚提议选崔氏女为妃,今日就查出崔阀贩私盐,未免太巧。
"裴卿。"沈晏忽然唤他,指尖敲了敲案头《盐铁论》,"你当年策论里写'欲破豪强,当断其血脉',如今这血脉..."朱笔轻轻点在奏折的"贡"字上,"可是连着朕的宫墙。"
半月后,扬州漕运码头飘着血腥气。三十六个盐商被铁链锁在退潮后的淤泥里,脖颈系着写满罪状的白绫。裴既白坐在监刑台上,看着涨潮的江水慢慢没过那些人的口鼻。
"大人!"白翎卫千户疾步而来,"刚收到朔州军报,胡族劫了咱们的盐车!"
裴既白望向北方——谢无咎上月才抱怨军粮掺沙,现在连盐都被截。他摸出那枚黑玉棋子摩挲片刻,突然下令:"即日起,白翎卫接管北方六省盐引勘合。"
这等于断了世家最大的财路。当夜崔阀死士火烧漕运衙门,却在火光中看见裴既白独自立于院墙,手中抛接着三块烙着"贡"字的盐砖。死士的弩箭终究没敢射出——他们认出了盐砖底部新鲜的玉玺印痕。
沈晏在次日早朝宣布盐政改制时,太后当场昏厥。裴既白站在百官首位,看着皇帝龙袍袖口若隐若现的盐渍,忽然明白那夜御书房里,沈晏为何特意让他看见药碗边的盐罐。
——皇帝是故意咳给他看的。
退朝时谢无咎截住他,铠甲上还带着朔州的风沙味:"你知不知道,现在边关将士都叫你'盐阎罗'?"塞过来一包粗盐,"尝尝,这是兄弟们用命从胡人手里抢的。"
盐粒在舌尖化开时,裴既白想起《齐民要术》里记载的"盐花"。最上等的盐会在结晶时形成花簇,而此刻嘴里的咸涩里混着铁锈味,不知是边关的沙,还是将士的血。
"告诉兄弟们。"他吐出盐渣,"下次运盐,白翎卫亲自押车。"
宫墙阴影里,一个小太监匆匆记下这句话。他腕间系着的红绳,与听雨阁暗探的制式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