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永和三年冬,第一场雪落得比往年都早。
裴既白跪在紫宸殿外的汉白玉阶上,御史的绯色官袍被雪浸成暗红。他指尖捏着一道奏折,墨迹未干的朱批从折缝里渗出来,像一道新鲜的伤口。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沈晏压抑的咳嗽——皇帝的风寒已经拖了半月。
“裴卿还要跪到几时?”宦官尖细的嗓音刺进耳膜。
裴既白抬头时,檐角垂下的冰凌正映在他眼里。三年前殿试放榜那日,也是这样的雪天。那时沈晏还是被困在东宫的傀儡太子,而他不过是寒门考生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直到那支朱笔越过世家子弟的考卷,点中他藏在《盐铁论》里暗讽豪族的策论。
“臣请陛下降旨彻查陇西李氏。”他将奏折举过头顶,青石砖的寒气顺着膝盖往骨头缝里钻。
殿门突然洞开,裹着药香的热气扑在脸上。沈晏披着玄色大氅立在灯影里,左手还攥着半块带血的帕子。皇帝的目光落在他冻裂的指尖上,忽然冷笑:“好啊,朕给你这个屠刀。”
——这是史书不会记载的对话。后来《胤史·裴相列传》只写“帝与御史夜议均田令”,却无人知道那夜沈晏亲手递来的不是朱笔,而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裴既白走出宫门时,朱雀大街已积了半尺深的雪。暗处闪出两个黑影,为首的是朔州军参将谢无咎。这位挚友一把扯住他衣袖:“你真要当沈晏的刽子手?陇西李氏掌控北疆六成粮道,动了他们,胡族打过来谁去填命?”
雪粒扑在裴既白睫毛上,他想起奏折里夹着的密报。李氏嫡子昨日刚强占京郊三十顷良田,有个老农带着地契撞死在县衙石狮上。而县官是李氏姻亲,判了个“刁民抗税”。
“填命的从来都是蝼蚁。”他解下腰间玉牌扔给谢无咎,“带着这个去找漕运总督,朔州军的粮草改走海路。”
谢无咎接住玉牌的瞬间,一枚黑玉棋子从裴既白袖中滚落。这是去年上元节沈晏与他对弈时输的彩头,皇帝当时笑着说:“黑子给你,白子归朕。”此刻棋子陷在雪里,像棋盘上被吞吃的孤子。
三日后,陇西李氏七十六口问斩。刑场上裴既白撑着青竹伞,看血顺着沟槽流进御河。有世家子弟在茶楼怒骂“寒门走狗”,却见那位玉面阎罗突然抬头,沾血的朱笔遥遥指向发声处:“下一个。”
当夜沈晏在暖阁摆棋,指尖白子落在天元:“听说你今日吓晕了崔家公子?”
“陛下心疼了?”裴既白故意让黑子走成死局。
烛火爆了个灯花,映出皇帝袖口未洗净的血迹。沈晏忽然按住他手腕:“朕不心疼棋子,只心疼执棋人。”
裴既白后来才懂这句话的深意。很多年后当他在甘露台展开伪造的血诏,才发现诏书右下角盖着当年沈晏送他的私印——原来皇帝早就在等他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