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守在大唐营房的帐外,直至夜半时分。
夜风自远处吹来,已不再带着彻骨的寒意了,眼下漠北正是化雪之时,不出半月,冬雪便可尽数消散了吧。
再接着,暖风一吹,新草的芽儿就该起势了。
他已将今夜要发生的事说与了李观和高茂知晓。
高茂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自然临危不乱,这既是漠北狼王的决定,不管是何后果,自然会有漠北承担,而作为送亲将领,最紧要的,是保护和亲公主的安全,如今公主被逼迫至此等地步,且这漠北此时也非净土,为保全性命先行离开,也未尝不可。
而李观呢,则是实打实的高兴,这高兴劲儿里,有几分是为了薛灵珠,也有几分是为了他自己罢,只是,碍于这是关乎两邦关系的大事,也不敢高兴得太过明显,怕又要被兄长责罚。
他们已然商定好,待忽吉末起事的狼烟一响,李观带着他的十名弟兄只管护紧和亲公主,哥罗氏的防守自有忽吉末带领的狼族人打乱,而高茂则负责断后。
只需一行人等出了骆驼泉,便放出话去,是漠北人难容和亲公主,他们便不敢赶尽杀绝。
当然,李贞是不会走的,他要留下来,等赦月回来。
回首往事,他还没有和赦月一起度过过一场,漠北的春日呢。
想到此,李贞的心似乎也雀跃了一下。
狼烟便在此时响起。
因对峙了一整天,早已疲乏不堪的哥罗氏人,在睡梦中被安上了‘趁夜潜入了唐营欲行不轨’的帽子,而早就沉沉‘睡’着的唐军将士则瞬间清醒了一般。
一座大营里里外外闹哄哄的,唐军将士因李贞有令在先,不准随意杀人,便也只是虚张声势做做样子,而哥罗氏人则真的以为是自己有错在先,也不敢轻易挥刀。
毕竟,他们先前的举动,更多的只是想借助羞辱和亲公主,而煞一煞大唐的威风罢了,数年前那一仗,哥罗氏伤亡极其惨重,他们对大唐自然怀有敌意。
很快,哥罗氏人的阵脚便乱了,李贞催促李观,教他带人将已然乔装成男子的薛灵珠与几名侍女护送进了马车里,趁乱快些离开。
李观安置妥当了薛灵珠,还是走到了兄长的身边,道:“灵珠有高将军护送,可你在这里孤身一人,我放心不下。”
李贞一怔,随即笑道:“你何时对我这般上心了?”
李观不言。
李贞只得晓之以理,“李观,你如今是军中之人,擅自离营,要受罚的。”
“怕什么,届时我与你一道回去,我看谁敢罚我。”
李贞望着似笑非笑的弟弟,却轮到自己无话可说了。
可李观却终究看出了些什么,正了正面色,问道:“兄长,你是不是,不会再回长安了?”
李贞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垂下了眉眼,便算默认了。
“是因为那个狼族人吗?”
李贞抬眸,“不是。”
李观点点头,“我信兄长。”
这一年来,长安城中发生的种种,他虽远在边关,也有所耳闻,这一天,也在他意料之中,只是,他很难相信,他的兄长,真的会和那钟爱的一切,作别。
李贞叹了一声,又轻轻挽起了眉,“父亲和江夏王府的冤屈,我不会忘,但我此时……”
李观却道:“我都信兄长。”
李贞冁然一笑,顿了顿,终是道:“你变了许多,该回去教母亲好生看看。”
李观心道,长安城,他自是要回去的,以后,他就是兄长在长安城的家了,但好似,他自己在长安城还无片瓦遮身……
“兄长,我听高将军说,你在长安城置办了一处小宅子……”
李贞一怔,待回过神来,不禁觉得好笑,心道这人还没回去,就惦记起自己那点微薄的家产了,可想归这样想,还是交代了,“你当还记得固元堂的防风兄弟,你若回了长安,便去寻他,他自会明白。”
李观重重点了点头。
李贞见薛灵珠的马车已走远了,便推了一把弟弟,“快走,莫要错了时机。”
李观便大步走了,只走两步,却又转首回来,“兄长,其实……”
李贞张大眼睛,想尽力在一片嘈杂中听见弟弟的下文,却见那双眼似是暗淡了一下,那张嘴也不再吐露一个字出来,只得挥手催促人快些去了。
不远处还缠斗在一起的人堆里,夹杂着唐人和狼族人互相辱骂的话语,但李贞知晓,真正的厮杀,是沉默的,唯有兵刃撕开血肉的怒吼。
就像数年前那难忘的、惨烈的一夜。
李贞忽而冒出了一个想法,也是一个压在他心头数年之久的问题,那句他拜托肆叶护.勃格带给赦月的话,究竟有被一字不落地转达到吗?
这个问题,他也可以直接开口问赦月,但这势必会影响到这对叔侄的关系,如今他人已经到了这里,何不当面去问个清楚。
李贞想得入神,并未觉察到身后有人靠近,当后颈处传来剧痛,他身子便软了。
从短暂的晕厥中醒来时,李贞发觉自己正伏在一匹疾驰的马背上,在他前方,还有几骑,他拧了拧身子,笑叹这狼族人绑人,还真是没有一点新意啊!
马蹄声砸在沙石上,这是通往骆驼泉北边的路,那里荒芜一物,却是薛族人的坟场。
坟场此时一片寂寂。
赦月从未对李贞说起过,那场恶战后,那么多死去的薛族人是如何安身的,但李贞却听忽吉末提起过,‘人困马乏,草草入葬’。
几骑放缓速度,带着李贞穿过杂乱无章的坟场,最终来到了一处高地。
月光下,火光中,一处巨大的坟墓四周,已然站着不少人,不用想,必定是薛山翁的埋骨之处。
随着李贞越来越近,他看清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些人的脸,虽不能全然识得,但有几张年纪长些的,他还有印象,均是当年那些跟在薛山翁身边的老人了,另外几人,亦是如今漠北王庭举足轻重的人物。
众人之前,立着的乃是一男一女。
虽是数年后第一次见面,但肆叶护. 勃格的脸庞还是教他一眼认出,昔日稚气未脱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了颇有气势的男子汉,更为纯粹的狼族人样貌,比起数年前与之差不多年岁的赦月,多了几分邪性,少了些许温和。
而另一边的达翰.夏木,还是个花样般的美丽女子,那双正打量着自己的眼眸,还带着那夜的蛊惑,‘少主心里装着的人,你知道是谁吗?’这句话,仿佛还能从那张浅笑的双唇里倾吐出来。
所以,将自己绑到薛山翁的坟前,是为了什么,李贞也猜到了,怕是真要应了忽吉末那句,‘活活刮个三天三夜’,他倒吸一口凉气,不禁为自己的一身皮肉开始担忧。
肆叶护.勃格率先走了上来,道:“小郡王。”
李贞颔首回礼,瞧着面前青年神色如常,再看看一旁女子面上那三分狡笑,心里已猜出七八,怕是这少主有什么把柄捏在了达翰.夏木手里,这才有了这一出,若他想杀自己,这几日有的是时机,何须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李贞顿了顿,想起赦月已然‘死’了,便摆出一副萧索神情来,道:“少主,节哀。”
肆叶护.勃格听罢,那双眼里一颤,“你是说、叔叔他、真的、真的…遇害了?”
李贞点了点头,一双眼里尽量装出十分的哀伤,“我亲眼看见,他被敌首砍中了后背,再被推进了流沙……”
“少主,可别上了这位小郡王的当,你叔叔若真的不在了,这位小郡王,定然比你伤心得多”,达翰.夏木走上前来,笑望着李贞,接着说道:“若说我先前也曾怀疑,狼主是真的不在了,可见了你如此模样,便笃定了,他还活着,你装出来的哀伤,骗不过我的。”
肆叶护.勃格闻言,虽不解,但见李贞并未反驳达翰.夏木的话,心头又一松,叔叔没死,他是打心眼感到高兴,但随即又想到,叔叔没死,却又藏而不露,定然是在等自己的反应,说不定,他此时便在哪里看着自己呢,他忙抬眼四顾,只觉得周身都罩满了寒意。
李贞不动声色地将肆叶护.勃格的神情举动都看在眼里,兀自觉得好笑。
达翰.夏木也猜出了其心思,道:“少主慌什么?且不说我们早已放出暗哨在四周盯梢,有异样,定然会有所察觉,何况,狼主若是在骆驼泉,会任由小郡王被这么绑着来么,再者说,即便狼主此时现身,这墓里躺着的是圣翁,在场的都是我薛族老小,漠北重臣,他李贞死不足惜。”
李贞忘了一眼站在两人身后的狼族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方才将他绑至于此的几人也在,确实如达翰.夏木所说的那样,每一双紧盯着自己的目光里,都饱含着恨意。
而他很庆幸,赦月不在这里。
达翰.夏木没有从那张让她恨了这么多年的脸上看到丝毫的恐惧,这让她有些不满,她走到了李贞的身前,又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才轻声道:“小郡王,这一招先斩后奏,如何?谁教他如今是漠北之主,又能拿他的子民怎么样呢,你放心,我们对狼主忠心耿耿,为体谅他的心情,不会让他看见你的遗体,徒增悲痛的,因为,我会把你的尸身,扔去喂狼。”
李贞点了点头,赞道:“很高明,只是,你说的忠心耿耿,我希望是真的。”
达翰.夏木闻言,咬了咬牙,知晓此人已然猜出了薛赛罕与自己有干系,她也可以不为此辩解半个字的,但这人是李贞,她没来由地希望不要被此人误解,她道:“我从未指使谁去刺杀狼主,他若心系漠北,我达翰家自当鞍前马后,我虽是女子,却也知晓大义。”
李贞信了,由衷叹道:“夏木姑娘,还是那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达翰.夏木闻言,心头微动,也不禁回想起了往事,可这往事里,那两张男子的面庞,一直都是那样的鲜活,以至于,她自己是那样的黯淡无光,她深吸一口气,微微侧首,将双唇凑到了李贞的耳畔,以极轻的声音开了口,“好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和他,还是有缘无份。”
李贞待听清后,身子一僵,心头瞬间泛起洪海一般,眼眶也忍不住发酸,只因,这女子没说错,是真的,好可惜!
达翰.夏木望着那张脸上的酸涩苦楚,虽短暂,一闪而过,但她终究心满意足了,接着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了一旁随从递来的长刀,朗声说道:“李贞是大唐的使官,少主不便将其擒杀,但我等漠北子民,与江夏王父子是私怨,江夏王已被狼主诛杀,如今,李贞便在眼前,我们势必要为惨死在唐军刀下的家人们报仇,我达翰家,愿身先士卒,砍下这第一刀。”
‘噗呲’一声,长刀出鞘,李贞闭上了眼,与此同时,告诉自己,这一天,早该来的。
依着达翰.夏木对他的恨意,不会给他一个痛快的,可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反而是女子一声惊呼在耳边响起,待他再睁眼时,达翰.夏木已然跌坐在地,手中长刀,也已掉落一旁。
肆叶护.勃格冲上来,从地上捡起一物,是一把短匕,一眼之下,惊惧交加。
李贞待看清楚,亦是怔住了,这是赦月随身携带的那一把,几日前,他还曾用过它。
一道高大身影从人群中走出,一身暗哨打扮,他边往这边走,边摘掉了面遮,那张熟悉的的脸就在那火光中、月光下,被映得熠熠生辉。
在场的所有人在看清那张脸后,都跪了下去,那一张张只有顺从,没有多少诧异的异族脸庞,倒不是说他们早料到狼主未死,而是他们坚信,即便狼主真的死了,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一样。
肆叶护.勃格原本僵在原地,回过神来也要跪下,却被一双长臂拦住了,他眼含热泪,“叔叔,我、我……”
赦月只是不动声色地接过了他手里的短匕,顿了顿,道:“你没做错什么。”
“我、我……”
赦月早已转向李贞,二话不说,先顺手用短匕将绑住人的绳子割断,再将明显已被吓傻了的人,揽住靠在自己肩上。
他望了一眼已被族人扶起的达翰.夏木,却对那女子眼里的怨恨视而不见般,只轻声问身旁的人,“她方才在你耳边说什么了?”
李贞侧首过去,吸吸鼻子,“没说什么。”
赦月嗤笑一声,也不再追问,只是搂住李贞肩膀的手指又紧了紧。
他那日留在原地养伤,待伤好得差不多了,便紧赶慢赶,往骆驼泉来,到达这里时,已是一片混乱,他遍寻李贞不见,又从忽吉末给他留下的暗哨口中,得知勃格带着这些人来了此处,还好是赶上了。
达翰.夏木望着面前肩并肩的两道身影,往日噩梦又浮现眼前,她绝望地闭了闭眼,一张脸上早已没了方才那杀伐果决的气度。她心知,方才砸掉自己手中长刀的那短匕,明明也可以直接杀死自己,但宽仁如他,还是留了自己一命。
她抱着已知的答案,还是颤声开了口,“你真的要为了这一个人,一个仇人,置你的族人于不顾吗?”
赦月不答反问:“你们意欲虐杀唐使,便是在为族人考虑了吗?”
“李贞该死!”
“那我更该死!”
此言一出,非但是肆叶护.勃格与达翰.夏木,其余人等也都茫然。
李贞猜到赦月将要说什么,“赦月,别……”
“李贞,那日我问你,真以为我会娶什么大唐的和亲公主,你想必也已经知道答案了吧?可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赦月笑望着李贞,满目的温柔专注,接着,却又朗声道:“今夜发生在唐营的事,并非是谁率先挑起事端,而是我故意要将和亲公主放走的,只因,我不愿娶她,也可说,我不会娶任何一个女子为妻,悔婚的人是我,而大唐必然以此发难,因我一己之私,给漠北招致祸端,我难道,不该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