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的路程如期抵达,李贞来到了这些年,时常回荡在他梦中的地方。
尽管赦月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提说过骆驼泉的变化,但眼前所见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记忆中的这里,是整洁、温馨,而又肃穆的,奶白色的大帐几乎看不到一丝杂色,而今,漠北的王庭所在之处多了几分富丽堂皇,俨然已不是那个偏居一隅的小门小户了。
可此时的李贞,没有心情好生欣赏一番这崭新的漠北风光,随着狼王身死的消息传回,整个骆驼泉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他便是在此时,在包含着各种神情的眼光中乍然现身的。
与他预期的一样,整个王庭在得知狼王的死讯后,第一时间便将大唐视为了凶手,这让李贞在第一次公然露面时,足足承受了两个时辰的言语非议。
那些存活下来的薛族旧人,本就对他恨之入骨,如今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哪有什么好脸色,若非是忽吉末在场,众人迫于此人在薛族里惯有的威望,怕有的是人要当场拔刀了。
‘若大唐真是凶手,他们这一行,还敢来我王庭吗?’
这是忽吉末为李贞等辩解的话语,倒也一时打消了不少人的疑虑。
李贞也趁机说出了当晚所见,突然袭来的不是大唐将士,正是狼族人,此话一出,更是引起了公愤,甚至有人说这是大唐的离间之计,所幸有此次狼王随行的亲兵来作证,众人才勉为其难地信了。
李贞也借机见识到了如今漠北王庭的局势。
漠北政权不似大唐那般错综复杂,但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争夺,拉帮结派的事在哪里都是不能避免的。
在这片缺乏生存物资的土地上,人口、水源、草场、牲畜都是各方争夺的对象,对生存天然的渴望,其实造就了狼族人骨子里更直接、更具侵略性的生存方法。
如今这些人得知,袭击狼王的是自己人,平时本就看不顺眼的各方势力之间,便开始互相指责,指责的一方,说得有理有据,而遭受指责的一方,则赌咒发誓自己对狼王的忠心。
李贞也将漠北王庭如今这些重要面孔挨个审视了一遍。
待审视完,更是确认,这些人中,怕还真没有谁有胆量,敢对赦月起那样的心思。
只是,他最想审视的那个人,并未现身。
漠北少主肆叶护.勃格,对外宣称,因突闻噩耗,忧伤过度,任何人都不见,婚期也要延后。
众人哗然,李贞却知晓这位少主的心思,无非是怕此时一现身,便要被其中一些人架着继承大位,届时,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要引起民心纷乱了。
可他为何不敢继承这大位,这就值得深究了。
按理说,漠北狼王没有子嗣,他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如今漠北群龙无首,他挺身而出,主持大局,也合情合理,即便再悲伤,也要以大事为重,但他宁肯饱受非议,也要暂时躲起来。
并且,据忽吉末派去的暗哨带回来的消息,这位少主是真的把自己关在大帐内,除了侍女进出侍奉饮食,并没有召见任何人。
李贞心道,拖一拖时间,也没什么不好的,越多拖延几日,赦月的伤便好上几分,虽不知,那人如今身在何处,离着自己又有多远,但他们已然约好,赦月一到骆驼泉,便会给自己带话的。
但和亲公主这边,却是拖不得了。
狼族人可不似大唐那边尊崇礼法,眼见这大唐的和亲公主,人还未到,便累得自己的夫君丧命,纷纷视她为不祥之人。在狼族人眼里,若是他们的狼王不迎娶这大唐的公主,不走那条路,也不会遭刺杀,所以,这等不详的女子,漠北无她容身之处,识相点的,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李贞却道,只需和亲公主平安就好,只因赦月没死,这婚约还是作数的。
李观与他的十卒,早就扮作和亲公主的陪嫁府丁,日夜不离地守在公主的大帐前,倒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来行不利之事。
但李观见狼族人这般欺辱人,忍得难受,一时失手,竟重伤了一个前来公主帐前出言羞辱的漠北人,此人也有点来头,出身于如今漠北几大家族之一的哥罗氏,哥罗氏的家主更是带了人马前来,将一个大唐公主的营帐围了起来,势要向大唐讨个公道。
李贞不禁头疼,入夜后,只得亲自守着,盼自己这点大唐主使的虚名勉强能拦住那些看起来随时都要冲杀进来的狼族人,以免造成更大的误会来。
李观瞧着兄长这副模样,忍不住私下与高茂等抱怨,便教那些无礼的狼族人杀进来,即便大唐人数不占优势,也不见得就会输。
李贞知晓了,更是头疼,他这个弟弟离了他,沉着稳重,有勇有谋,还能教十个兄弟心甘情愿跟着出生入死,怎么与他在一起后,又成了先前那个莽撞冒失的公子哥了呢。
薛灵珠的贴身侍女又来寻李贞,说是公主有要事与主使商议,而李贞听罢这所谓要事,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和亲公主竟要逃婚!
对此,薛灵珠说得有理有据,“我和那个什么狼王大人,早就协商好,我不嫁他,他也不娶我的,如今他算是死了,这地方也不欢迎我,这岂非天赐良机,我还不走,更待何时啊?”
李贞不管什么协商好的,只道:“可是,狼王没死,他很快就会回到这个地方来,做你夫君的。”
“就是因为没死,我更要走啊,我此时走了,还可以说,是因为受漠北人胁迫不得已离开的,等他一回来,我再走,岂非是明目张胆的逃婚,更伤大唐和漠北的脸面,陛下定要治我的罪。”
李贞面色凝重,“你还知道陛下会治你的罪?你也是将门之女,自小听着父辈们的故事长大的,难道不知,和亲亦是另一场仗,打得不好,伤亡更是惨重。”
薛灵珠却极是不服气,道:“那漠北狼王说的,可没你说的这么严重,这场婚事,本就是我与他各取所需,他当时得想借机平安回漠北,我也想正大光明地离开长安,我俩一拍即合,他心里怎么打算的,别人不知,莫非你也不知?”
李贞答得坦然,“我当然不知。”
他唯一的猜测,便是赦月在上一章的那句‘李贞,你不会以为,我真的要娶那和亲公主吧?’
但当时他也并未往心里去,这种话,赦月私下与他,说得也不少,谁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薛灵珠叹道:“即便你此时不教我走,等狼王一回来,还是会寻个由头放我离去,那个时候,便算漠北毁约在先,这后果,也非你想看到的吧?”
李贞顿了顿,却道:“我会说服他,改变主意的。”
薛灵珠撇撇唇角,“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
“……”
薛灵珠见李贞似是犹豫了,又换上一副可怜模样,道:“母亲一心想要我嫁个好人家,可我如今这身份,嫁去了也是仰人鼻息,这辈子注定要郁郁而终,我若不是为了逃离长安,逃离那种日子,又怎会说服母亲,同意我出使和亲呢?况且,这地方,我来了就想走,哪个在长安城里长大的公子小姐,愿意呆在这种地方啊?”
“……”
李贞被薛灵珠一番话说得心烦意乱起来,心道若她所言非虚,赦月曾真的答应她,还她自由,那自己非要将人困在这里,倒是替赦月办了一件大坏事。
但就此放人走,也是万万不能,正此时,忽吉末来了,想着此人是赦月的心腹,说不定,知道该如何安置这和亲公主。
谁料,此人一开口,李贞悬着的心终究是死了。
“李公子,狼主一早就有令于我,教我寻好时机,放公主离去,你看看,眼下这时机,是不是就……”
李贞闻言,已不得不信了。
但他不肯就此妥协,严辞道:“即便这真的是他的意思,你就这么听之任之,连劝都不劝的?”
忽吉末顿了顿,又认真地望着李贞的脸,道:“当年,圣翁临终的时候,我就在身边,是他命令我将当时的少主强行带走的,这些年,狼主为壮大漠北付出了多少,我一一都看在眼里,若到了此时,还要逼着他去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做妻子,我做不到。”
李贞在那样笃定的眼神里,只得叹了一声,“可是,大唐对漠北,不是没有觊觎的心思,和亲公主一事,极有可能成为导火索。”
忽吉末却昂起了头,“李公子,我知你是一片好意,但我漠北不惧任何人,我们经历过最艰难的时候,最坏不过如此,不管狼主做出任何决定,我等都誓死追随。”
李贞见此事已无转圜的余地,而对于如何安置薛灵珠,忽吉末想必也已有安排,便道:“若需要我做什么的,可直说。”
忽吉末便直言道:“我们计划夜半时分行事,届时会先制造混乱,打开哥罗氏人的包围,只需劳烦李公子从大帐中将公主请出来便好。”
李贞点头应了,又问:“如今骆驼泉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的少主还是不肯露面?”
忽吉末亦是皱眉摇头,“非但不露面,也未曾召见任何人,我来之前,暗哨正带回话来,只有一个侍女如往常般端着热水进了少主的大帐,并无第二人。”
李贞顿了顿,沉声问道:“忽吉末,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也猜到了,他的叔叔,只是假死。”
忽吉末点点头,道:“依照少主的聪慧,再加上他对狼主的了解,能猜到也不奇怪,所以,他现在什么都不做,只坐观其变,其实是很明智的举动……”,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几日憋在心头的话,“李公子,你真的确定,狼主遇刺,和少主有关吗?他们叔侄二人的感情真的很好,情同父子,柏海唐军遇袭之事,会不会是高将军看错了呢?”
李贞也迟疑了,不能因为他生在李唐宗室,见多了兄弟相残、父子反目,就将这些事视为平常,他顿了顿,道:“再等等吧,赦月想必已经快回来了。”
与此同时,狼族少主肆叶护.勃格的大帐里,立于矮几前的侍女摘下了面纱,一张美貌绝伦的脸映在了火光之中,女子还是很年轻,但眉眼间到底有些了风霜,正是如今漠北实力最为雄厚的达翰家的女家主,达翰.夏木。
肆叶护.勃格看见那张脸,微微皱眉,明知故问道:“夏木小姐来这里做什么?”
达翰.夏木却答非所问,直言道:“少主,几日前我便教人来传话,你说考虑一下,如今看来,只是在拖延时间吧?”
肆叶护.勃格不语,实则,达翰.夏木所说的事,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叔叔,若叔叔还在人世的话,他可以解释清楚,可若叔叔真的不在了,那这件事,就更没必要去做了。
达翰.夏木有些不耐烦了,扬起了下巴,“人是一定要杀的,少主若不出手,我也能杀,但日后,少主有用得着我达翰家的时候,可就……”
肆叶护.勃格抬起眼皮,“你在威胁我?”
“我在帮你,少主明明很气愤,却还是这样坐着,不动声色地与我说话,难道不是已经知道,你这里早就被盯上了?”
肆叶护.勃格放松了肩膀,“叔叔骤然身亡,自然有很多双眼睛在等着看我的反应,不足为奇,毕竟,在狼族人的心中,我是这大位独一无二的继承人,我自然有嫌疑。”
达翰.夏木却轻笑摇头,“若只是嫌疑,少主自然可以什么都不做,但若这嫌疑里面,有确凿的证据呢?少主还不知道,刺杀狼主的是何人吧?薛赛罕…这个名字,少主可还记得?”
肆叶护.勃格面色大变,这个名字,他当然记得,此人曾被叔叔斩断一臂逃走,若说这世间最恨叔叔的人,此人当属头一个,莫非,此人多年来能在漠北隐藏踪迹暗中壮大,竟都是得了达翰家的照拂。
“达翰.夏木,你不知,他是狼族的叛徒吗?你竟与他勾结?”
达翰.夏木一双美目寒意逼人,“叛徒?狼族最大的叛徒,就是你的叔叔,肆叶护.赦月,当年若不是他轻信了那长安城里来的小郡王,怎会有无数薛族人惨死在唐军的刀下,可你看看,这些年,他何曾想过报仇,他的心智早就被那李贞迷惑住了,只要李贞还活着,我漠北就还将有灭顶之灾。”
肆叶护.勃格闻言沉默了,当年的事,他知道那位小郡王是无辜的,但他不能去向狼族人解释这件事,况且,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叔叔与那人走得太近,因为,只有远离了那个人的叔叔,才算真正地属于漠北。
他像是要说服眼前的女子,也像是在自言自语,道:“大唐的和亲公主人已到漠北,叔叔会留下来的,李贞是大唐举足轻重的人物,杀了他,漠北也太平不久了,至于薛赛罕,他刺杀叔叔,又与我何干?我与他素未谋面,叔叔会信我的。”
达翰.夏木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冷笑一声,叹道:“少主还记得,年前在柏海袭击唐军的的那一支狼族游勇吗?”
肆叶护.勃格听罢,终究是坐不住了,他倏尔起身,高大身形紧紧绷着,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的女子,而此时,那双美目里,除了阴沉沉的恨意,余下的,全都是志在必得。
因为当年那场人尽皆知的婚事,王庭,或者说是,狼王本人,这些年与达翰家走得并不近,达翰.夏木或许是耻于被退婚,这些年也甚少在狼王面前出现,可达翰家毕竟是漠北举足轻重的望族,少不得要与王庭接洽,这些事便就落在了肆叶护.勃格的身上,达翰家给予了王庭诸多的支持,因此,肆叶护.勃格也很信任达翰家如今的家主,达翰.夏木。
柏海之事传到骆驼泉后,这个女子曾亲自来到了狼族少主的牙帐,说那些游勇里,有达翰家的人,希望王庭能交给她亲自处理,同时,又很合时宜地无偿赠给了王庭一批铁矿,当时,全权处置王庭大小事宜的肆叶护.勃格自然应允了。
“即便那些游勇是薛赛罕的人,叔叔也未曾亲眼见过,他不会知道的。”肆叶护.勃格仍旧心存侥幸,如是说道。
达翰.夏木却冷笑一声,“少主忘了,此次大唐来送亲的那位姓高的将军,便是柏海被袭唐军的首领,一个独臂之人,你觉得他会认错吗?”
肆叶护.勃格闭了闭眼,终究颓然坐下,此事一旦公之于众,刺杀狼王的凶手正是自己亲手放走的,那整个漠北,将再无自己立足之地。
达翰.夏木轻蔑一笑,系上了面纱,“少主,你只需听我的安排行事便好,那个人,无需你亲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