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着的众人听罢这话,似是不愿相信,但慢慢地,都陆陆续续地,迟疑着站了起来。
叽叽嘈嘈的耳语开始在人群里蔓延开来,声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他们说的是狼族语,李贞并不能完全听懂,但从那些望着赦月的一双双目光里也能知道,那是族人对赦月的质疑,和质问。
有几个薛族的老人终究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
“狼主,你快些亲手将江夏王的儿子杀了,我们还信你。”
“狼主,当年我们死伤无数,如今只需他们父子偿两条命,已经很仗义了。”
“狼主,你忘了,这李贞,当年是如何欺骗于你的吗?”
“狼主,你是想让圣翁死不瞑目吗?”
“狼主……”
“狼主……”
“狼主……”
李贞望着那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庞,望着他们的忠义和正直、悲伤和愤怒,而后又看向了身边人,那双深邃眼眸里有不舍,更多的却是笃定。
“李贞,我知这是下下策,我无法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却也不能在阿祖的墓前,置族人的信义于不顾,便当作,我已死在了当年罢,你当年,一定为了我哭过的,对吗?”
短短几句话,可已然神魂离体般的李贞废了好大劲才听明白,待听明白最后一句时,他竟是笑了笑,没错啊,他非但是哭过,还哭了好几场,回长安的路上哭,自困于王府时哭,直至漠北传来肆叶护.赦月其人还活着的消息,他还哭了最后一场,而此时,他张着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连那个名字都难唤出口。
赦月心痛地望着那样茫然无助的眼神,最终松开了拦住人肩膀的长臂,他将肆叶护.勃格唤到了身前,道:“勃格,自今夜起,你就是漠北新的王,你可以处置我了,但在我死后,你定要将大唐使臣一应人等安然送回长安,这是你作为新王,守护子民的第一件事,你明白吗?”
肆叶护.勃格惊恐地长大双眼,望着面前的叔叔,一个字都说不出,他想跪下,双腿却早已僵住了。事态的发展已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看了看不远处的达翰.夏木,却见那女子也已被吓得瘫软在地,他最终望向了李贞,良久,才鼓足勇气般涩声问道:“小郡王,事已至此,你为何,还不说实话呢?”
他问罢,接着双膝一弯,便狠狠跪下了,并举起右手并三指向天,朗声开了口,“八年前,我自负胆大,想趁江夏王与薛山翁于营中会晤之际,将其射杀,好亲手为我的父亲肆叶护.拔灼报仇,可我低估了江夏王的防卫,我的箭非但没有伤到他分毫,还被他的侍卫发觉了,唐军四处搜捕凶手,我趁乱逃离时遇到了小郡王,小郡王当时已被江夏王软禁,他匆忙之间托我给叔叔带话,可我当时已不能沿着原路返回,去见叔叔的面,只能逃出了大营去,以至于大祸酿成,此事,当年随侍我身边的几名随从,都知情,所以,薛族惨遭唐军屠戮的那一晚,这位江夏王的儿子并不知情,他非但不知情,还拼了命地想要阻止,我肆叶护.勃格向天狼神起誓,我说的,全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周遭是一片静默。
唯有肆叶护.勃格提到的那几名随从,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证明主子说得是实情。
狼族人已然许久没有听到过,谁向天狼神起誓了,只因这样的誓言太过狠烈,也太过真实。
人群里渐渐地有了细微的声音,却无一人敢开口求证什么,刺杀江夏王,单凭这一点,那一夜的薛族也不尽然是无辜的,而这位小郡王,竟然还曾那样想救他们……
事已至此,人自然是不用再杀了,可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呢?他们茫然了,唯有一双双目光,看向了他们的王。
赦月此时的眼里,却唯有李贞一人。
他曾经最想问李贞的问题,以他最想不到的答案,被摊开在了面前。他曾想过,李贞出身皇室宗亲,又读遍圣贤书,怕是终究抵不过父子君臣之纲,默认了其父亲的做法,可他的李贞,却早已坚定地做出了那样的抉择。
可明明是该欢喜的事,却更教人悲痛欲绝,这些年,自己心头有多少伤楚,李贞只会更甚罢,在长安城中的这些年,于李贞而言,何尝不是一场自我囚禁呢!
“李贞,你真傻……”
李贞被那样一唤,两行泪水潸然而下,即便如此,又如何,还是没能改变那样的结局,没能改变,自己与挚爱之人的命数。
当年,他的父亲说差点中了狼族人的冷箭,他以为是父亲为了困住薛山翁祖孙而编出来的拙劣谎言,原来竟是真的,而这一点,被他误解了这么多年,直到父亲身故,都没能解开。
想到此,他情难自禁,痛哭出声。
赦月望着像个孩子般掩面痛哭的李贞,却压根没想过要制止,虽然李贞身为大唐使臣,这样在众人面前哭泣不合身份,但这些年的悔恨、委屈、不甘,正要藉着这哭声,统统释放出来才好。
愿今夜过后的李贞,再也没了对往事的牵挂。
那本就不是属于这位小郡王的罪业,却将人生生折磨了这么多年,想到此,他再难自抑,一把将人拥入了怀中,心碎的同时,也在庆幸,他终究,没有亲手斩断,自己和李贞之间,那点微乎其微的可能。
众人眼见两个男子如此亲密的举止,再回想起狼主方才说得那句‘不会娶任何一个女子为妻’,不禁都陷入了沉思,更有甚者,想起了数年前,骆驼泉的傍晚,总是出双入对的两道身影,又会重重叹上一声。
李贞哭得忘我,可眼泪终有流干的时候,他惊觉自己竟趴在赦月的肩上,忙将人推开了,又慌忙擦擦面颊上的泪痕,心道真丢脸,这么大的人了,竟还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哭成这样,但毫无疑问,哭过之后,他的心里好受多了,他再次望向赦月,便在那样可以包罗一切的宽和眼神里,再次找到了丢失的神魂。
四目对望,都没在笑,但两颗心却似紧贴在一起,震颤着。
肆叶护.勃格仍旧跪着,望着面前两人,道:“小郡王,你待我宽厚,我却是真心想杀你父亲报仇,你信任于我,我却有负你所托,今夜杀你,虽是我受人胁迫所至,但若不是叔叔及时赶到,你确是已被我害死,这以上种种,勃格实在理亏,任凭你处置。”他顿了顿,又开了口,“叔叔,数年前的那晚,我的手上,也沾有那些无辜枉死族人的鲜血,而今夜,又因我的过错,险些将大唐和漠北至于刀兵相见的地步,我自知有罪,甘愿受罚。”
李贞与赦月相视一笑,双双伸出手将跪着的人扶了起来。
李贞率先开口,“为父报仇是人之常情,保全自己也是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赦月也笑道:“勃格,你没做错什么,不管是从前,还是今夜,我信你与那薛赛罕所行之事并无干系,而我,却真的怀疑过你,惭愧。”
肆叶护.勃格闻言,几欲流泪,哽咽着问,“叔叔为何这般信任我?”
赦月但笑不语,李贞见状,则为这位少主解惑,“你是个聪明人,若为了大位,有的是法子,绝无必要和薛赛罕这等亡命之徒联手,我们一时被蒙蔽,猜疑你,只是没想到,在这如今的漠北,除了薛赛罕,还有人恨着你的叔叔啊!”
他说起‘还有人’这三个字的时候,故意眼神狡黠瞧了赦月一眼,便如当年他陪同此人前往达翰家提亲时那样,只瞧得赦月绷紧了一张脸。
李贞忍着笑,这世间情爱,若能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倒是好了。
他敛起笑意,看向那个‘还有人’,却见达翰.夏木已在清点自己的随从了,估摸着是烦透了自己,要回去了。往事浮现心头,又是一阵唏嘘,当年,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去撮合赦月和达翰.夏木的啊,可在这个女子看来,怕都是在演戏吧。
眼见达翰.夏木便要离去了,一旁的勃格却开了口,“夏木小姐,你看……”
他所望之处,本是远处的黑夜,但此时那里却开始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来,十分诡异。
达翰.夏木凝神看了几息,忽而转向赦月,美目里满是惊恐,“狼主,坟场外布下的暗哨说,有敌袭……”
李贞与赦月对望一眼,心道此时这敌袭,除了薛赛罕,还能有谁!
赦月没有多余的迟疑,立即大声令下,要所有人都熄灭火把,并分散开来,薛赛罕的箭阵不容小觑。
众人听令,当即找就近的坟头躲好了,李贞也随着赦月躲到了薛山翁的坟下,心道这薛山翁算是因自己而死,如今还得庇佑自己,也是倒反天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将将躲好的时候,箭阵疾风一般来了,冰冷的箭镞打在各个坟头上,铁与石擦出来的火花此起彼伏地在暗夜中炸响开,只看得人大气都不敢喘。
赦月初回骆驼泉,还未来得及安排些什么,而此时,忽吉末想必也还在为出逃的高茂一行善后,顾不得这边,所以,当下能用的人,便是这坟场里的男女老小了。
他粗粗一点,青壮年男丁有三十余人,可薛赛罕的人手即便是上回有所折损,百余骑还是有的,又将是人数悬殊的一场恶仗,况且,薛赛罕今夜的举动,与谋叛无异,而叛贼一定会杀光这里所有的人,将真相埋葬。
他如是想着,便凑近了李贞的耳畔,可还未开口,要说的话却被李贞堵住了。
“你是不是想说,这是你漠北内乱,教我先走?”
赦月闻言一滞,罢了,只好认命般叹道:“李贞……”
李贞就差翻个白眼了,但想到,若不是这样为自己考虑,那就不是他肆叶护.赦月了,心头又是一暖。
他握住了那只骨节分明又温暖有力的大手,喉头滚了滚,却还是未说出‘死在一起也很好’这句话。
不到最后一刻,岂能轻言放弃。
眼看着箭阵慢慢停了下来,接下来,想必薛赛罕的人就要杀进来了,好在这片坟场本就在一处斜坡上,乱石丛生,地势崎岖,骑兵根本施展不开阵脚,这些人要进来,只能下马来。
李贞看了看周遭紧握兵刃严阵以待的狼族人,知晓这些人均不怕死,只等赦月一声令下就要冲杀出去,但勇气亦难弥补人数上的悬殊。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常听父亲和众位叔伯们推演兵法,不乏以少胜多,出奇制胜的法子,便凑近了赦月耳边,轻言了几句,他知这些人恨江夏王,是以这江夏王退敌的法子,只敢悄悄与赦月说。
这坟场于骆驼泉的这些人而言,是轻车熟路,于薛赛罕的人而言,却是第一回踏入,这些遍布的坟头岂非天然的盾牌,只需将这些能战之人有章法地排布一番,怎么不算以静制动,请君入瓮呢?
赦月依李贞所言,迅速做出部署,其余人等虽不明白,但即刻按照吩咐移动起身形至指定的坟头下再藏好,很快,周遭便形成了一个他看不懂,却也觉得高深莫测的大阵,心头不由得嘀咕,还好自己与李贞不曾沙场为敌。
此时,不远处传来了女子压着怒火的声音,“你们是傻了吗?你们以为他今晚会留我性命,还不去与大家一起杀敌。”
竟是围着达翰.夏木的一众随从在遭主子呵斥,这些随从只顾着护好自己的女家主,不曾听从狼王的命令,此时也都纷纷四散开来,去了该去的地方。
肆叶护.勃格见状,为避免叔叔和李贞分心,直言自己会保护好夏木小姐的。他心知,叔叔是狼族人的主心骨,而李贞却是叔叔的主心骨,这两人,任谁都不能有事。
耳听敌人已经踏进了坟场,李贞亦竖耳屏息。
月光似也很懂事,无声地藏匿了起来,整个坟场更加黑暗,只能隐约看出,人形在缓慢移动。
李贞的双唇便一直停留在赦月的耳畔,见机指挥,赦月则以狼族暗语发号施令。
但见击石之声此起彼伏,而后,便会传来惨叫声,这正是声东击西、一击即中的法子,方才的排兵布阵也是为了临近的两人更好地彼此配合,只等一举杀完几人,再行火速变阵,好教敌人应接不暇,便是这样以最小的代价,将敌人多杀一成,自己等便就多了一分的生机。
耳听着击石与砍杀之声越来越疾,且渐渐有敌人躲过了阵法,已冲杀进了自己等藏身的腹地来,李贞便料到薛赛罕已猜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才先豁出一批人马来试试这厢的人数,再欲群起攻之,果然,一阵快击快打之后,藏于各个坟头之后的众人中,已有人的阵脚被打乱,在变换方位的时候被敌方仗着人数优势击杀。
此时,薛赛罕那带着笑的声音传来了,“肆叶护.赦月,你当年轻信唐人,害死你阿祖,如今还有脸躲在他坟头,圣翁亦是我祖辈,我不愿打搅他清净,你若是主动站出来,我倒是可以饶了余下这些人的性命。”
李贞忙紧紧拉住赦月,唯恐他乱来,“别信他的话!”
薛赛罕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动静,又道:“你们这些人听好了,我薛赛罕也是薛族人,与你们也无冤无仇,只是恨透了江夏王的儿子,你们中谁能将他给我带到面前来,我可以饶谁一命。”
这回轮到赦月紧紧拉住李贞,谨防他乱来了。
李贞心道,若真能以他二人之性命,护这些男女老小无恙,保漠北太平无事,死又有何妨呢?
他心知,若再不主动出击,非但士气大减,还会被薛赛罕看出更多破绽,想着敌方倒下的已有二十余人,已是很大的收获了,虽还是不够,可既已被识破,也只能应战。
赦月一声令下,众人自各自藏身的坟头冲出,各个皆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而与此同时,自东边也响起了雄壮的喊杀声,每喊一声,便近两分,辨其声,有狼族人,有唐人,人呼马啸,气势盎然,顷刻便至。
冲杀在前的两人,正是李观和忽吉末。
他们领来的人虽不多,但正好和坟场内的人,对薛赛罕的人马形成了包抄之势,敌匪们见机不对,想夺路而逃,马群却早就被冲得四零五散,好好一支骑兵只能靠双腿在地上搏命了。
忽吉末自然带人先来保护狼主和少主,李观则亲自带人将薛赛罕围住了。
赦月见状,便要前去,却被李贞拉住了,“让他去吧,会给你留活口的。”
赦月听话,他背上的伤口极深,哪能好得那样快,为了赶路,在马背上又是一路颠簸,今夜,即便为了李贞,也不能再逞什么英雄了。
一场混战结束得快,忽吉末带着人在清理战场,谨防还有活口留下,肆叶护.勃格则在疏散滞留原地的薛族老小,达翰.夏木也在随从的护送下回去了。
罢了,李观将身负重伤,又遭五花大绑的薛赛罕推至赦月的面前,一脸的不耐烦,“此贼人险些害死我兄长,我留他一命,已很不错了。”
赦月没说什么,只将人交由了下属看押。
李贞知晓,接下来的事,自己等不便参与,便道:“你去忙你的,我们先回唐营歇着,明早见!”
赦月被这一声‘明早见’击中心头,绷紧了许久的一张脸总算有了笑意,望着那双虽疲惫却仍旧亮如天上星的杏眼道:“明早见!”
李贞颔首,继而转身,在弟弟李观及一众唐军将士的簇拥下便离开了。
待走出坟场,李贞才问身边的弟弟,“你怎么又回来了?”
李观一顿,教其余人先走了,看向兄长的目光里却是别样的冷静,“兄长,有件很紧要的事,我思虑再三,还是想说与你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