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这才明白赦月方才让刀的意图。
果然,薛赛罕随即召了两人前来搜赦月的身,在确认他身上确实干干净净后,便跳下马背,走了上来,边走边抽出了身侧的佩刀。
刀刃一闪,发出惨白的光芒,李贞的心,却揪作一团。
赦月这是要拿自己的胳膊,甚至是自己的命,去赌一把。
流亡多年的薛赛罕不会轻易被偷袭,除非他正沉浸在复仇的快感中。
薛赛罕望着面前这张让他恨得入骨的脸庞,而此时浮现在上面的,是认命般的淡漠,多年夙愿成真,他难掩兴奋,坏笑着说道:“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上,等会儿,我会让弟兄们对你的小郡王温柔一些的,只要不被弄死,就还有用。”
话音刚落,利刃便如疾风般挥砍而下,赦月咬紧了牙关。
不管薛赛罕先砍掉他哪条胳膊,他都得以余下的力气将其短暂制住,李贞再以短刃将之击杀,他相信,以李贞的身手,一定能做到,如此,这些乌合之众便不再敢轻举妄动了。
可断臂之痛并未到来,反而是自己的身体被狠狠撞开了。
刀还是砍进了骨肉里。
李贞忍着肩膀处的剧痛,赌咒般说了一句:“要死一起死!”。
薛赛罕没想到这出,怒极再次挥刀,他左手使刀毫无颓势,逼得身无长刃的两人无法近他身,周遭的下属蠢蠢欲动,却遭他喝止住了,他杀意正浓,想亲自了结了这陈年旧恨。
赦月见李贞伤势不轻,却仍旧以手中短刃拼杀着,这样缠斗下去,李贞会没命的。
他一改闪避之姿,空手接下了薛赛罕重重砍下的一刀,虎口鲜血霎时喷溅而出,但他将敌人的身形也拉近了许多,并且,薛赛罕左手的力气终究逊色三分,也就几息的功夫,李贞的短刃便刺进了薛赛罕的大腿,这是重甲护身的此人为数不多的缺漏。
受此一击,薛赛罕怒极,一声令下,周遭敌匪便欲蜂拥而上。
“嗖”一声传来,最先杀到的一人中箭倒地,立时毙命。
李贞望着那插入敌匪面部的利箭,亦是一怔,是大唐军队的箭,他最先想到的,当是高茂已然寻回薛灵珠,追了上来,但若是此人,又没有不露面的道理。
接着,又是一个近处的敌匪中箭应声倒地。
这暗中相助的人不露面,怕是兵力不济,莫非是哪支边境巡逻的大唐将士?
李贞强装镇定,朗声道:“薛赛罕,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大唐护送和亲公主的人马,就这区区几人吧?我大唐都护府的先锋军已来,接下来,大军转瞬便至,你此时先降了,还能凭着两邦交好,从轻发落,否则待大军一到,定要格杀勿论。”
这话虽是冲着薛赛罕说的,但自然是给他那些属下们听的。
果不其然,敌匪们闻言,有不少人已然开始动摇,喊打喊杀的声音不似方才那样响亮了,不少人竟还驻足原地,不敢再动。
薛赛罕先不管这话中真假,只是这唬人的架势,教他想起了数年前也曾这样遭受过李贞的蒙骗,忆起往事,更是恨得咬牙,一声令下,可有些晚了,就在其余人等停留在原地的霎那,又有几人被射杀倒地了。
李贞暗叫不妙,这一回虽灭掉了几人,但同时也暴露了一点,这暗中放箭的人,最多也就五六人。
薛赛罕自然也看出来了,可李贞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这一路,他是早就将大唐送亲队伍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从不知晓,这支队伍还和什么都护府有联络。但这李贞是后来的,此人毕竟身份特殊,唐皇将一个都护府的调遣权交给这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当下之际,唯有速战速决,先将该杀的人杀了,再将李贞活捉,速速离去。
一场针对二人的围剿再次开始。
场面乱作一团,场外的暗箭也停了下来。
很快,李贞与赦月便被强行分开了。
李贞便如被嗜血的群狼围住了,七八个人,七八柄刀,一刀刀接二连三地砍来,他举刀相迎,虎口被震得发麻,连头皮都是麻的,但这些人是要留他活口的,并未对他下死手。
反观赦月那边,更教他揪心。
再强悍的狼王,也会有气力耗光的时候,更何况,此时的薛赛罕只想要赦月的命,不断地催促着属下一轮一轮地冲杀上去,但凡有人惧怕赦月的长刀心生退意的,先被他一刀毙命了。
李贞见薛赛罕迟迟不动手,便猜到此人怕是在寻机偷袭,果然,不多时,便见此人绕到了赦月余光也顾及不到的角落里,挥起了长刀。
李贞惊呼出声,呼声未止,却见一人一骑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倏尔冲出,那马背上的人一身唐军盔甲,来势凶猛,待看清那张脸时,李贞却是呆住了,那青年不是他许久未见的弟弟李观,又是何人。
但见李观挥刀便将正要偷袭成功的薛赛罕拦下了,还仗着马势,将人的步法冲乱,再接着,黑暗中又杀出五骑来跟随其后,均是大唐将士的模样。
为何李观会身着一身大唐将士的盔甲,这五骑又是什么人,李贞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只想着有救兵来了,虽只六骑之多,但又多了一线生机。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
薛赛罕的人马仍旧在人数上占着绝对的上风,且薛赛罕虽腿部负伤,但毫无退意,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号令下去要死战。
但李观要救的是何人,又怎会不勇?
但李贞很快发现,李观救自己是心切,但对赦月,似乎就没那么上心了,便知这小子心中余怒未消呢,又觉好笑,又觉尴尬,谁教这二人前次是那样不欢而散的呢。
但赦月不仅仅是赦月,更是漠北之主,若有闪失,这边疆安宁将再也不复存在,届时,遭殃的是全天下的百姓。
李贞想着,此时自己身旁已有了大唐将士的庇护,便抽身前去助赦月缠住冲杀上来的敌匪,好给赦月争取机会,教他擒贼先擒王。
赦月此时再无牵绊,他也认出了前来搭救的是何人,悬了许久的一颗心终究可以稍微放一放了,转而拼尽全身力气去对付薛赛罕。
数年前教这贼人断了一臂逃出生天,才酿成今夜之大祸,再不斩草除根,更待何时。
但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薛赛罕早就将颜面弃之不顾了,频频唤来属下相护,也不管赦月刀法势如破竹,护在他身前的属下便如他的人/肉盾牌,如此这般,赦月一时也伤不了他半分。
李贞见状,却不敢出口请李观助赦月杀敌,自己却也一时脱不开身,只得看着被敌匪困住腾不开手的赦月干着急。
他高声呼道:“薛赛罕,事已至此,你还不肯放下屠刀,你还要为你的野心害死多少人?”
薛赛罕却不等他将话说完,已然一声狼族语令下了。
李贞听不懂,但随即便知道,那是何等号令。若说先前围住他的敌匪们还想留活口的,但此时,已是刀刀要命的架势了,不用想也能猜到,这是见留不下人,只求留下尸体了。
李贞一时不慎,肩膀处的伤口再次被击中,鲜血流得不停,回身慢了一瞬,眼看后背就要被敌匪得逞。
正此时,两刃纷纷护来,他回首去看,前一柄刀是赦月的,后一柄刀则是李观的。
“嘶”一声入耳,接着是赦月的一声闷哼,竟是他方才护自己心切,后背失守,被追上来的薛赛罕砍中了。
“赦月……”李贞大叫一声,忙将人扶住了,他从那张忍痛的脸上便知,这一刀极深。
李观亦是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是教李贞只惊得骇然失色。
但见李观狠狠一拽,便将重伤的赦月推进了不远处的流沙里。
“赦月!”李贞大呼一声,什么都未想,身形一纵,也跟着跳了进去。
耳边的打杀声渐渐远去,李贞只知紧紧拉住赦月的手,不教两人被迅猛的流沙冲散。
数年前,他身在漠北时,赦月便告知过他,陷入流沙后该如何应对。他将四肢尽量摊开,好让自己的身体陷入的更慢一些,若此时剧烈挣扎,只会适得其反。
身体还没被沙体完全淹没,意识也还在,他在想一件事,李观若是为了杀赦月泄愤,根本不用将人推进这流沙里,所以,这费力将人推进来,八成不是为了杀人,而是在救人。
果然,很快,不知道从哪里,有大呼声远远地传来了,虽听不真切,但仍然能听得出来,那是唐人在说话。
李贞一颗心跳动得猛烈,李观这小子何时这般大胆,竟以这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救人,但他既然敢将人推进来,想必也是做了万全之策的罢。
沙体沉重的压迫下,身子逐渐无力,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但那呼叫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直至李贞都能听清那说话声时,身体也踏实了。
李贞再次睁眼,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几乎是无意识地,他大喊出声,“赦月!”
只因他明明记得,自己一直是紧紧拉着赦月的手的,此时这手中,却什么都没有。
“别叫了,人还活着呢。”
李贞循声望去,这才看见自己身边坐着一个人,是李观。
李观拿过一旁水囊,递给李贞,“兄长,好久不见。”
明明第一眼看见时,就笃定自己没看错,但此时等人真的这么近、这么真切地在自己面前了,李贞反而不敢相信了。
李观为何会在这里?
他开口轻声唤道:“李观?”
“是我,如假包换,先喝水。”
李贞点点头,忍着热泪,接过水囊,大口喝了起来,他擦擦唇角水渍,掀开帐篷一角,瞧见东边天际已泛起了鱼肚白,而四周,皆是大唐将士,再不见任何敌匪的身影了,这一夜终究是过了,他和赦月,都还活着。
“赦…他在哪里?”
李观道:“他伤得重些,人还没醒,高将军正教检校官为他疗伤呢。”说罢,又按下挣扎着要起身的兄长,道:“我跟你保证,他死不了,你也得好好歇着,你肩上这伤口虽不深,但身体遭流沙挤压,又流了好多血,检校官说大意不得。”
李贞望了望自己肩上包扎好的伤口,只好放弃挣扎,不知怎么回事,再次相见,自己这个弟弟变得沉稳了许多,沉稳到自己竟很相信他说的话了。
大唐将士的盔甲,出生入死的兄弟,还有明知寡不敌众却仍旧有勇有谋的施救,看来江夏王府的二公子,这数月来的行迹,很精彩啊!
李贞很欣慰,也很感动,他拍了拍李观的肩膀,道:“你此次在流沙中设伏救人,做得很好!”
李观却道:“我那陷阱,本是为了救你一人的,一下子掉进去两个人,我那四个兄弟险些没拉住。”
他故意说得轻松,但一想到兄长奋不顾身追随那人而去的样子,仍是后怕,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暗叹一声。
此时,有将士来报,“小郡王,漠北狼王醒了,想见您。”
李观无奈,只得将人扶起来,往赦月所在的营帐去了。
李贞瞧见赦月时,便见侧卧着的人赤着的上半身几乎绑满了纱布,一张脸也无甚血色,但看见了自己,那双眼里的担忧和疲乏,霎时便消散了。
赦月本是想唤李贞名字的,但瞧见跟在李贞身后的人,还是将那两个字咽了下去。
李贞也不说话,两人一时相看无言,却都能在彼此的眼里,瞧出劫后余生的喜悦来。
营帐被掀开了,高茂走了进来,这下,气氛倒不至于多尴尬了。
几人便开始说起昨夜之事。
高茂先自责了一番,“是我大意了,我只顾去追公主了,险些教小郡王和狼王……哎,还好,有二公子啊!”
他早年是江夏王府常客,自然认识李观,一声‘二公子’也都是旧日的叫法,没什么不妥的。
李贞忙道:“这怪不得高将军,此贼人本就是极其阴险狡诈之徒,此次高将军能护公主无恙,已是万幸!”
高茂叹道:“我抢回公主后,再杀回来的时候,那贼首已然遁走了,教我杀不得他!”
赦月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早就知晓这个道理的,危急关头,自是保命要紧。”
李贞亦颔首,想着薛赛罕此次一击未中,怕还有后手,说不定便会在前路继续设伏。
“接下来的路,怕更是凶险,毕竟,狼王一回王庭,他哪里还有机会……”说到这儿,他却顿住了,转而望向赦月,两人眼里的担忧,如出一辙。
或许,最安全的地方,也不见得就真的安全。
一直守在一旁的李观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看见这两人眉来眼去的,就忍不住烦躁,便道:“这厮虽只余下一只左臂,竟是勇猛不凡,还能全身而退。”
言下之意,漠北狼王竟然打不过一个独臂之人,奇耻大辱。
赦月听出了话中的讥讽之意,但这话却是实话,自己无从辩驳,也知是这小子早就看自己不顺眼,故意口出不善的。
李贞正要开口辩解,却被一旁的高茂抢过了话头,“二公子是说,方才那敌首,缺了右臂?”
李观奇道:“是啊,高将军,怎么了?”
李贞也望向高茂,解释道:“此贼人是昔日薛族叛徒,名唤薛赛罕,他那右臂,是数年前,被赦…狼王亲手砍下的。”
高茂皱眉颔首,望了望重伤的漠北狼王,面色凝重,显然是有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贞见状道:“高将军有话,请直说。”
高茂这才开了口,“小郡王当还记得,我前次牢狱之灾,便是自吐蕃返回大唐的路上,在柏海遇到狼族人的敌袭,那批人我虽不会各个都记得住样貌,但其中有一人,以左手使刀,不见右臂,虽不是首领,但我瞧着,那些人实则都是以他马首是瞻的,方才我见那人遁走的背影,约莫看着就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