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一时间,两人竟都未开口。

赦月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李贞清瘦了,料想他一路从长安孤身一人追赶而来,吃不好,睡不好,怎么可能不瘦呢?

对此,他舍不得责怪李贞隐而不见,只能责怪自己照顾不周了。

好在,人就在眼前,如假包换,等会儿,即便是捆,也要将人捆回去。

想到自己出发前,还当真带了绳子,赦月不禁心虚,又故作轻松地说道:“要在最茂密的那几株下藏身,你忘了?”

“我藏得太好,高将军找不到我怎么办?”

“……”

“不过……早知是你来,我就藏得更好一些了。”

“……”

看着接连失语的赦月,李贞忍着笑,又认命般叹了一声,走出了灌木丛。

他知晓赦月为何前来,既如此,他也要顾全大局,好在,离着骆驼泉也就两日多的路程,这两日,他也要行一行主使之责,对于抵达漠北王庭之后的事情提前安排好,更要稳一稳和亲公主的军心,到了属地,做了狼王的妻子,她的言行举止,代表的便是大唐风采,不可再像在长安城里那般恣意了。

虽然他不知,那自小娇生惯养的薛灵珠是怎么决心放弃长安城的繁华,来到这风沙滚滚的漠北的,但人既然来了,也是有功之人,自己当好生对待,不能让人在这异乡受什么委屈。

他如是想着,便也不扭捏了,只道:“那你等着,我去牵马。”

眼见李贞这样豪爽,赦月怔住了。

他原本想的是,李贞定不会轻易从了自己的心意,那自己便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个中利害分析得清楚明白,再顺便与李贞道些别后相思,总之,两人是要说上许多的话,今夜才会过去的。

他知晓,等李贞跟着他回去后,他二人是难再有单独叙话的时机了。

但李贞一句‘牵马’,将他满腹的话都堵住了。

李贞看着面前人的怪异神色,好奇问道:“你不是来寻我回你们大营的?”

赦月有些气馁,问道:“李贞,你便没有什么话对我说么?”

李贞便问:“薛灵珠如何,这一路可有什么不适?”

“能吃能睡,看不出有什么不适。”

李贞听罢有些气恼,“她是我大唐的和亲公主,你若不尊重她,你手下的人又怎会尊重她,她身在这异乡,你便是她唯一的指靠了,你再谈及她时,还是不要这样随意。”

他说罢,便拔足去牵马。

赦月哭笑不得,只能跟在身后。

“李贞,唐皇怎么突然会给你这样一道旨意?”

李贞不答,如何都不能教赦月知晓他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之人。

“李贞,你此次来,会在漠北停留多久呢?”

“因礼数而定,该离去之时,自要离去。”

“那你能多停留些时候么,漠北这些年有了许多新的变化,我想都带着你看看。”

李贞不答,心道这漠北子民恨不能生啖自己血肉,若自己随着赦月到处看看,他身为漠北之主,又该如何自处?

赦月却猜到了李贞的心思,忙道:“你不信我,能护你周全?”

这话里有些许委屈在,李贞不忍作答。

自己同样是男儿,如何不懂赦月的那份自负与自卑,好似回到了这个地方,他们也都回到了那尚且稚嫩的光阴里,两颗互相温暖又想彼此守护的心,犹在。

想到这里,李贞霎时心神大乱,回身呛道:“你的妻子便在十余里之外的地方等着你,你不该私下与我说这么多的话,有什么紧要事,等我与高将军会面,自会说清楚。”

赦月这才知晓,李贞是真的不悦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再不开口,他一骑在前领路,李贞跟在后面,两骑便朝着大营所在之处疾驰而去。

高茂见了李贞安然无恙地到来,亦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要问,他同样好奇,李贞缘何会突然领这样一道旨意,若陛下有意要他作主使来送亲,大可提早安排,莫不是长安城里出了什么变故。

但那漠北狼王不怎么有眼色,只道:“李公子他劳累一路,今日便先洗洗歇下,有什么话,明日一早再说也不迟。”

这便将一众人等打发走了。

而后,高茂便见漠北狼王的几个亲兵提着泛着热气的水桶进了随从们刚刚为李贞搭建好的新帐内,看来这狼王口中的‘洗洗’,不是客套话。堂堂一邦之主,却能将人照顾得这样细致,再想起先前长安城中的传言,不禁教人唏嘘。

李贞虽不说什么,但也感激这些及时的热水,他这一路所带的行装实在简陋,哪能沐浴,沿路倒是有水,但这漠北三月的河水冰得刺骨,他最多洗把脸,饮饮马。

想到自己方才对赦月的冷脸,此时又心生几分愧疚。

身体泡进热汤里,浑身上下都舒展开了,他闭上眼靠在浴桶边小憩,耳听着远处巡逻的脚步声始终不上前来,便知那人还在帐外不远处守着,并未走开。

想到多年前,他每逢趁夜去河滩夜浴时,那人也总是在某处等着,若非自己开口,绝不会走上前来,心头又是一阵柔意拂过。

等沐浴完,李贞却并未穿上为他备好的袍子,而是穿好了自己的旧衣走了出来,并径直走到了赦月面前,道:“前半夜我来守,你和高将军都去歇着吧。”

他单骑走得快,白日里通常会找个僻静处休整,夜里反而睡得不多。

赦月望着那张笃定的脸,便就默认了,“这一路还算太平,你也勿要太过操劳。”

李贞点了点头,但他二人皆没说出口,却也心照不宣的一句话,‘越靠近越要当心’,此时,更不能放松警惕。

漠北的夜晚还如以往般,风声如咽,月色如幕。

李贞背靠粮草,望着远处天边微弱的星光点点,正如数年前,他随父亲出征漠北时,行军间隙最喜欢做的事那样。

这是他出了长安城以来,最为安详的时候。

可这份安详也只持续到了夜半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敌袭迅猛而凌厉。

将士们虽枕戈待旦,不至于束手就擒,但来者更是准备充足,上百漠北骑兵一杀至,便将一个排布得当的大营冲击得四零五散。

赦月一行走的是官道,商队来往也常见,常年盘踞着一两支狂匪也不稀奇,但既是吃这碗饭的,便该打听得清楚,这一行是何来头。

但是,这一路敌匪,非但是有备而来,更是早就将这一行一路上安营过夜的习惯摸清楚了,可见追踪不是一日两日了。

赦月被惊醒,第一时间便杀到了李贞身旁,但见李贞正带着不少人在奋力抗敌,守护大唐和亲公主的嫁妆。敌匪们士气强劲,眼看着李贞所在之处被围得越来越密实。

这漠北,如今还敢存有这样心怀不轨的人,是他的失误。

他随即挽弓,数箭接踵而发,为接应李贞的人撕开了冲杀进去的口子,他知李贞身为和亲主使,不会弃这些嫁妆于不顾,也只好与之并肩作战,虽然这几只大箱子,在他眼里如粪土,一路上带着尽是累赘。

此时大营中早已火光冲天,杀声震耳。

李贞陡然见了身边来人,却道:“你速速去相助高将军,他们最紧要的目标不是这些和亲的嫁妆,灵珠万万不可出事。”

赦月见敌匪当真没有多少援兵袭来此处,似乎对这嫁妆并不是势在必得,连多一些的兵力都不肯分过来,像只是以此掩人耳目,将大唐的部分兵力拖延至此的。

而和亲公主一旦被劫持,不管最后有没有被成功救回来,势必都将影响大唐和漠北的关系,看来这些敌匪便是冲着这一点来的。

不管来者是谁,又有何意图,绝非等闲之辈。

既如此,他更不能将李贞留下了,只命数人冲出围困去助高茂,自己则与少量人留在李贞身边,并肩迎敌。

迟迟得不到高茂那边的实况传来,李贞有些心慌了,他虽从未与高茂共事过,但也曾听闻,这位高将军甚是忠勇,定是那边厢敌匪兵力更足,将之牢牢困住了。

等到终于有将士来报,却是和亲公主已被那领头的劫走了,高将军已经带人追上去了。

似是敌匪已然得手,嫁妆也不要了,纷纷撤退,李贞与赦月杀了几个跑得慢的,便要重整剩余为数不多的人手赶去相助高茂,两人却刚刚翻身上马,李贞便瞧见了身旁人面上的警醒。

“怎么了?”

赦月侧首过来,目光狼一般,“有人来了?”

李贞勒住马,心头泛起一念,随即周身震颤。

先前是他想错了,这些人不是为了嫁妆,也不是为了和亲公主,而是为了他和漠北狼王来的。

“嗖、嗖、嗖”,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利箭将周遭将士纷纷钉下了马。

两人来不及多想,掉转马头便飞奔起来,余下的为数不多的将士亦随着他们身后,护着他们。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靠近,但这些人似乎并不想很快追上来,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极了猎物间的追逐。

每当耳后传来‘嗖’的一声,赦月与李贞的身旁就有一人掉落下马,直至奔袭了半炷香的时候,直至无人可射杀,而他们也已行至绝路。

前方是狼族人最熟悉不过的地势,流沙,即便是狼群,遇见了都知道绕道走。

‘嗖、嗖’两声传来,赦月飞身来将李贞扑下马,下一刻,身旁坐骑已倒地不起了。

两人伏在马尸一旁,看着面前马阵人阵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人数不多,约莫四五十人,但各个武装精良,显然不是什么寻常劫匪。

忽而,其余人马驻足原地,为首的一人一骑走上前来,随着靠近,便可见其着一身漠北式样的盔甲,大半张脸都掩盖在面具之下,但那身形举动,却教李贞心悸,此人一定是故人。

他以耳语问赦月:“当年,薛赛罕断掉的,是哪只手臂?”

赦月闻言,眸色陡然变了,是右臂,他亲手砍断的,怎会记错,而马上这人,拿刀的,俨然是左手。

在漠北,年幼的男孩子开始学刀时,必须得以右手,哪怕是生性为惯常用左手的人,也得换过来,否则便不能使刀,除非,这人没了右手,只能以左手使刀。

两人对望一眼,李贞摸上赦月的肩背,“你没穿你的软甲。”

赦月心道,即便穿了,自己还能撇下李贞独自苟活吗?

冷笑声自马背上的面具下传了出来,“两位,不出来叙叙旧吗?”

此人正是昔日薛族大特勤,薛牧仁的儿子,在乌拉古道上被赦月斩断一臂的薛赛罕。

赦月拉着李贞的手,站了起来,冷眼看向这个,和他流着几分相同血脉的薛族人。

他承认,他确实没想到,薛赛罕还能活着。

这人想必跟着自己一行许久了,迟迟不动手,等李贞一现身,便就迫不及待了,可见当年的仇怨,此人恨自己的时候,也将李贞记挂着恨了这么多年。

他握住李贞的手掌不禁收紧了。

李贞觉察到了身旁人的恐惧,也知晓这份恐惧的源头是什么,他狠狠回握住了那只大手,想告诉那手的主人,自己不怕死。

薛赛罕摘下了面具,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两人,冷笑道:“肆叶护.赦月,你在这漠北也威风了这么多年,这么怕死的吗?还是说,你不怕死,怕的是,比死更让你痛苦的事情,毕竟,你身边可有这样一位金枝玉叶的小郡王在……啧啧,我早该看出来的,你们两人,不对劲。”

李贞怕赦月被这人的话激乱阵脚,率先开了口,“小特勤,你要杀我们便杀,如此攀扯上我大唐的和亲公主,你这点人马可不够看的。”

薛赛罕将目光转移到李贞的身上,玩味地盯着那张脸,语含戏谑地说道:“你还是没变,还是那样急着为他出头,只是,你说错了,我捉那和亲公主可不是幌子,大唐在瀚海道借道,不就是想西进吗,我捉了公主,还有你,自有妙用。”

李贞猜到了薛赛罕的意图。他此番举动,是为挑拨大唐与漠北的关系,依照李治的性子,不会冒险令大唐官兵出面救人,但一定会施压漠北的,他还可用自己与大唐和亲公主去跟西域势力换取利益,最后,杀了赦月,教漠北大乱,好教他趁机起势,重回漠北的权力中心。

这一天,他一定等了很久了。

“小郡王,你这般会猜我的心思,不如再猜猜,我接下来捉了你,又想做些什么呢?”

李贞冷眼望向那恶心的笑,这等卑劣至极的人,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可他如今,却不知如何才能换赦月一条生路,漠北之主不能死,他心爱之人,更不能死。

就在此时,那只紧握他手的掌心松开了,赦月闪身挡在了他的前面,而他根据赦月背在身后的手势所指引,看到了斜插进其后腰处的一柄短匕。

李贞以迅雷之势伸手拔下,藏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薛赛罕,你待如何?”赦月朗声问道。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知道,自己此时即便承诺将这漠北拱手相让,薛赛罕也不会接的。

狼族人与大唐不同,一道圣旨,教谁做皇帝,谁就做皇帝,狼族人是天生慕强的,只有一路带着他们强大起来的那个人才配做他们的首领,薛赛罕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叛徒之子,想要成为漠北名正言顺的王,单凭自己一句话相让,是万万不行的。

而这一点,薛赛罕也心知肚明。

所以,他想要的,只有自己的命。

果然,马背上的薛赛罕连面上的冷笑都收了起来,他望了望自己已然不存在的右臂,以罩着严霜,寒意逼人的声音说道,“我这条胳膊,是你砍断的,你说,我待如何?”

赦月闻言,往前走了两步,并慷慨地展开了双臂,“想砍哪一条,亲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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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