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翌日清晨,东方天际将将露出一缕鱼肚白之时,长安城外往北五十里的长亭处,李贞也即将与要南下的李忠分别。

不是他着急要将人送走,他太怕李治改变主意了,所以,他们也就在防风安排好的接应点休整了不足一个时辰,就得启程了。

对于李忠的去处,李贞思索再三,还是将人送往了黔州,李承乾的故居。

那里自李象带着弟妹们去怀州赴任后,就遭废弃了,但好在时日不长,休整打扫一番就能入住。那处僻静,适合刚刚从这宫廷丑事中脱身的李忠落脚安心,且也是先太子的居所,如何也不会太过逼仄而委屈了人,最要紧的是,李贞帮过李象,他只需书信一封,李象不会不出手相助,若是在黔州还有能用的人,照顾一下如今这位被废的落难太子,也是顺手的事。

李忠自请出宫,自是再也无缘帝位了。

“忠儿,去了黔州你伯父的故居,便安心住下,会有人去照顾你衣食起居,教你读书,不会有人去打扰你,我得了闲,也会去看望你的,等你长大成人,亦可天南海北,任凭闯荡,可好?”

李忠重重点头,他知晓这位小郡王叔叔有紧要事去做,不便将自己带在身边,且自己身份如此尴尬,带着自己,诸多不便,这番安排,已很好了,“忠儿都听从小郡王叔叔的安排,虽离了皇宫,也当勤勉自持,好生读书。”

李贞颔首,望着少年诚挚的脸,叹道:“你父皇于你之事,将如何昭告天下,我们都尚不可知,你勿要挂怀,安心走自己的路。”

李忠竟笑得开怀,“我自此便是寻常人,谁又识得我,废太子李忠的名声如何,与我并无相干。”

李贞亦笑了,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望向防风,道:“这位防风大哥是我极信赖之人,这之后的路,便由他带着你走,你只须听他安排便好。”

李忠自然不疑,对着防风拜道:“之后的路,便劳烦防风大哥了”。

防风忙笑着还礼,“我亦是蒙受君恩之人,护送小公子责无旁贷。”

李贞顿了顿,还是摘下了腰间荷包,递给了防风,防风接过一看,面上的笑意却凝固住了,“公子,这是何意?”

“我新买的那屋宅,暂且用不上了,钥匙和屋契你先替我好生收着。”

防风不可置信般,“公子,你当真不回去了?”

李贞有些为难,他不知该如何给这些忠义之士去解释,自己抛却信念这回事,但这是他的本心,不求他人能懂,便道:“长安很好,但我想去走别的路了。”

防风这才恍然大悟,昨夜一出长安,这人面上的黯然之色因何而来,他不知昨夜宫中情境如何,也断不会去问,但他笃定,陛下与这位小郡王之间,定是发生了些什么难堪至极的事,否则,这人又怎会伤了手背,还想要这般仓促远离。

一想到再也不能任此人使唤,心里不免失落,他自是愿意追随,但也知,自己又哪里够格,只讷讷道:“防风惟愿公子风势顺利,行路无阻。”

李贞笑了,“你都不问我要去哪里,就祝我行路无阻?”

防风低首回答:”不管公子去往哪里,都当如此。”

李贞但笑不语,漠北狼王前脚离开,自己后脚就弃长安而去,任谁都很难不把这两件事想到一处去,但他心中自坦坦荡荡,他与那人,即便再见,亦只是故友。

马车已安顿好,防风带着李忠上了马车,两人对着李贞行拜别之礼,李贞笑着回礼,罢了,便催促两人快些赶路去。

实则,李贞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长安城的城郭虽已看不见,但他知晓,长安就在那里。

那里有他那许多惬意的少年时光,双亲、手足、良师、挚友,如果不是生命中曾经闯入过那样一个人,那里也本该是他心中独一无二的答案。

他其实也很想去一趟蜀地,父亲的忌日将至,该去祭拜,但想到自己几乎是从这长安城中落荒而逃般的离开,江夏王府的冤屈仍不知何时能雪,他又觉得自己尚且无颜去见父亲。

原来天大地大,竟是无他可去之处。

就在他踌躇不前之际,一道长安城中的旨意来了。

原来,李治所说的那句‘最后一道旨意’竟不是赌气的话,只是,那旨意也当真荒唐。

总之,不光长安,整个大唐,乃至漠北,很快就会知道,李贞将作为和亲漠北的使团主使,前往漠北。

历来和亲,本就需一位宗室王族送亲的,此次是大唐与漠北不欢而散,所以唐皇只随便找了几个凑数的臣子送亲,礼数稍有不敬,如今回过神来,派遣李贞来做这送亲使团的主使,确实是最合适不过了。

李贞却快要被气笑了,李治的心思,别人不知,他还不知么?

可再气又能如何,君令如山,即便他可以不听这旨令,漠北也会得到相关文书,届时,和亲公主抵达漠北,自己作为主使却不在场,被漠北人抓住,又是把柄。

他粗粗算了下赦月一行的脚程,当再行不足五日,就可到达铁山关,自己一人一骑,脚程快,有三日的工夫便可在他们入关前追上他们。

李贞心中已有定论,他不会误了大事,但也不会误了自己,他只需跟在赦月一行身后,随他们一道入漠北,一道抵达骆驼泉,也是如今的漠北王庭所在之地,就够了。

说起来,他与那里一别数年,也真的想再去看看,那里的风沙和草场,想去看看,赦月一手拉扯起来的家园,想到这里,他竟为自己这不该有的近乡情怯而脸热了。

而那个十九岁的自己,还在那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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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铁山关已向西行了三日了,该来的人还是没来,赦月有些急了,却还得做出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他尚且不知长安城里发生了些什么,李贞为何会匆匆离开,唐皇又为何会将这样一道旨意公之天下,但若是李贞自己愿意来,根本就不会有这道旨意,而今有了这旨意,李贞还是不来,可见,是真的不想来见自己了。

他一路与那高茂倒也能聊上几句,但此人毕竟是昔日江夏王帐下的,对自己更多的是客套,且这客套里,多半还是先前,自己曾为他解围,助他脱离牢狱之灾的缘故。

也就这几日开始,大致是这位高将军考量到了李贞会来,竟是对自己的态度亲和了几分,每日赶完了路,安营扎寨之后,还会前来简短汇报几句,今日也不例外。

赦月猜测这人的心思,无非是江夏王父子毕竟曾与漠北结下过那样大的仇怨,一旦李贞真入了漠北,便如羊入狼窝,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明着不敢来,难保暗着不会来,大唐派来的那些将士根本不足以保护好李贞,所以,这人愿与自己交好,是知道,在漠北,只有自己能护李贞安危。

如此想着,赦月心头竟在窃喜,看来,是连外人都认可了自己对李贞的这份心意。

高茂却不知,这位狼王大人每当与自己说话时,总是在乐着什么,总不能是想到快要到家了,终于可以与和亲公主喜结连理了而高兴吧。

这一路上,这两位将要做夫妻的人,说过的话也就两三句那么多,且一个比一个的疏离冷漠,但高茂见怪不怪,历来和亲的,又有几个是真的想嫁,真的想娶的呢。

离着漠北狼王口中的骆驼泉还有不足四日的路程,高茂亦在着急等待着李贞的到来。既然有了陛下的旨意,那抵达之后,主使大人要在漠北王庭乃至重臣面前现身才可以的,他印象中的小郡王,是个大义为先的忠良之辈,莫非是路上耽搁了还没赶上,他这几日,为了拖延些脚程,只能对着那漠北狼王卑躬屈膝了。

就在高茂一筹莫展之际,一封密信被送到了他的手里,看完后,他一颗心算是落到了肚子里。

原来,李贞在他们入铁山关前,便已赶上他们了,只是这一路上不想露面而已,眼下看自己刻意放慢了脚程,这才来信告知,正常前行,早日抵达,不可误了狼族少主的婚事。

第二日,赦月便觉察到,这送亲使团的士气高涨了不少,连步子都轻快了起来,领头走在最前边的高茂更是一扫前几日的郁郁神色,恨不得立时就能抵达骆驼泉,再把那薛灵珠请下马车,交差了事。

他猜测,李贞怕是就在附近,只是不愿露面,只等到了骆驼泉公事公办,不再与自己有什么瓜葛。

按耐了几个时辰,到了晌午原地休憩时,终究是按耐不住了,赦月趁着高茂例行巡查各处时,将人叫到了僻静的地方,开门见山地问:“他在哪里?”

高茂一怔,险些忘记装傻,讷讷问道:“狼王大人说谁?”

赦月这便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笑了出来,“高将军先前莫非从没来过漠北?”

高茂不明所以,但他确实是第一回深入漠北腹地,“狼王话中何意?”

赦月敛起笑意,换上一副极其严肃的脸,“你可知,我漠北不似你们长安,到了晚上还行宵禁,还有巡城的夜卫,这里天一黑,不光有劫财劫色的歹人,还有饿了一整天的狼群,你每逢入夜,没听到过帐外的狼嚎吗?”

高茂自然听到了,但他是征战在外多年的汉子,区区狼嚎吓不到他,可若是小郡王的话,若真遇上什么好歹来,可如何对得住已然逝去的江夏王。

赦月见自己几句话已然凑效,继续加码,道:“我知道,李贞是自负先前来过漠北,但这数年,漠北的地势又变了许多,他岂能都知道,听闻你先前也已是独挡一方的将帅之才,莫非不知该如何决断。”

高茂知道,此人说得有些夸大,但也不是毫无道理,李贞随军出征,也只有数年前那一次,这人迹罕至的漠北腹地,当真不能由着他一个人胡来的,越想越是后怕,忙道:“这可如何是好?”

赦月假意迟疑着,试着问道:“他虽不愿露面,但定是给你说过,如何联系上他的法子的吧?”

高茂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这一日,行了往日一日半的路,最终抵达安营过夜的地方,是赦月定下来的,只因这附近的水源还算干净,他自是为了李贞着想,知那人喜净,有干净的水洗一洗疲乏,才好入睡,他出帐前,便叫人去打了水回来烧上备着,等他将李贞接来,正好能用。

高茂顺他的意,在沿途为李贞留好了话,说有要事要当面与之商议,教李贞在既定的地方停留,那地方离着他们安营之地有十余里之距,在正东北的方位上。

赦月骑上快马一路奔袭,两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漠北的夜晚,能藏身的地方并不多,但好在,李贞曾得自己传授,眼前那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便很好。赦月翻身下马,独自前往,越靠近越是心慌,终于在最稀薄的几株灌木丛后,看见了一道屈腿坐着的人影。

“谁?”

熟悉的声音传来,赦月的心头是无比的踏实,清清嗓子,故作深沉地回答:“是狼。”

他甚至能看见,那道身影在听见自己的声音后,微微一颤的样子,随即缓缓起身,举目望向了这边。

明明也才分别十数日,但再见,却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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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