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着许敬宗所言之事,李贞几乎是陷入了一种麻木的虚无之中。
他一直以为,他与赦月如今的结局,是天意不可违,却原来,还有比天意更难违的东西。
那日,赦月刺向许昂的一刀,是没留余力,但也确实躲过了要害之处,这也是他二人事后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可他那时,何曾对李治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但是,比起李治杀了许昂来逼迫赦月就范,他更心寒的是,为了教赦月刺出那一刀,李治竟真将他作为了诱饵。
他从来都不曾想过,自由究竟是什么?
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自由的日子,当属身在骆驼泉边的敌营营帐之中,他也从未奢望过,那样的日子,会是地久天长,他自负,他是一个从未忘记自己身份和使命的人,可他的这份真心,其实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珍贵。
或许,这是另一种天意呢?
许敬宗说完该说之事,便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思等着李贞的反应,想起从前陛下对此人的种种回护,他只觉得,这口不甘的气,终究可以咽下去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李贞眼中的寂灭,那是足以教整个长安城都为之震颤的挫败,这繁华江山,大唐都城,声名赫赫者,如过江之鲫,抛开出身、品貌、德行不谈,能让此人得以在这长安城里拔得头筹的,只是因为,那位至尊者的身旁,总会有着此人的一席之地,那曾是让诸多人不可望其项背的恩宠啊。
可如今,事实证明了,他李贞,也只是如同千万人中的一个,也是可以被利用、被欺骗的。
想到此,许敬宗也不由喟叹一声。
“李贞,你与陛下同出一脉,少年相伴,意气相投,可陛下也会如此待你,你不恨吗?”
良久,李贞才嗤笑出声,“原来许大人不是来阻拦我的,竟是来催促我的,这等心思,陛下知道么?”
许敬宗一噎,不知如何回答。
李贞又开口,“看来,许大人当真是受了别人之托,专程来向我传话的,那人许了你什么好处,如何拉拢你,我不问,但念你们许家也是世代忠良,我有一言相劝,切莫为了一己之私,置大义于不顾,成了大唐的罪人。”
许敬宗冷“哼”一声,“你一意孤行,坏陛下大计,大唐的罪人,舍你其谁?”
李贞笑了,“礼部尚书有此高见,乃大唐之幸,看来,令郎死于陛下暗卫之手的事,也是大计,许大人教子有方了。”
许敬宗素来是知晓李贞巧言善辩,但没想到,遭此打击之后,这人还能这样不慌不忙,他冷声道:“李贞你勿要再趁口舌之快,我与你说了此事,并非是原谅了你,我依然恨你,也恨那漠北狼王!”
李贞皱皱眉,不可思议般,“我为何需要你的原谅?你儿子本就该死,他即便不死于李治派去的暗卫之手,我早晚也会亲手杀了他,他得庆幸自己,死得其所。”
许敬宗气极,随即冷笑起来,“多说无益,看到你被陛下如此利用,我这心里,好受多了,你走不走,与我也无甚干系,但太子殿下,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便在此时,千牛卫脚踩青石板的整齐步伐传来了,李贞循声望去,便看见了李治的辇车疾疾而来。
站在不远处等着的李忠见状,已顾不得多少,满脸焦急地跑了过来,“小郡王叔叔,父皇来了,你还要带我出去吗?”
李贞笑着拉住了少年的手腕,道:“不是要带你出去,是要与你,一道出去。”
李治下了辇车,走上前来,语中带笑,闲谈一般,“李贞,你要带着朕的儿子去哪里啊?”
李贞看着留下近卫在原地,独自走上前来的人,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他知道,虽然人还是那个人,但那副躯壳下的心肠,已然换了。
这样的朋友,他不知,该如何处之,这样的君主,他不知,该如何侍奉。
“你还记得,李忠是你的儿子。”
李治干笑一声,先教许敬宗退下了,他走上前,看了看紧紧靠在李贞身旁,满是惧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良久,问了一句,“你不想做太子,为何不早些给朕说呢?”
李贞呛道:“你教他如何开口?他开了口,你就会轻易允准吗?”
李治想了想,道:“至少,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
李贞摇摇头,叹道:“直到此时,你都没有后悔,对吗?”
李治不答,只是望了望两人身后的玄武门,道:“站在这里,再说什么骨肉亲情,血浓于水,也不真实。”
李贞毫不留情地开口,“你休要拿先皇做挡箭牌,先皇当年是迫于何等的压力,才做出那样的惊世之举,你呢?你有何颜面比拟于他?”
李治被呛得咳嗽起来,“好、好,李贞,我说不过你,此事,我自知理亏,我亏欠忠儿的,我该弥补,我便放他出宫去,他不再是我皇家人,日后天南海北,任他逍遥到老,如何?”
“但他还是得背上残害手足的罪名,对吗?一介罪人,如何逍遥?”
李治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苦笑着央求:“李贞,此事到这一步,就适可而止吧……”
李贞倒糊涂了,明明这人能做出最狠绝的事,却又为何能说出这样软弱的话来,他放低了声音,道:“李治,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
李治也不由得皱眉,他侧身望向那宫门之外,自言自语般,“我已经做了这些年的皇帝了,我不能变吗?但无论我怎样变,我都以为,一直站在我身边的你,是会懂的。”
李贞闻言,沉默良久,才问:“你终究还是要包庇那个,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能拿来做棋子的女人?”
李治转首过来,目光凛冽,“这不是包庇,你不明白……”
“我明白,你只是做出了于你而言最有利的选择,至于其他人的得失,不在你的考虑之中,任何人都可以是你的垫脚石,你的臣子、你的骨肉、你的敌人,还有我李贞。”
李治心头猛然一颤,警醒地望着面前人,“你、你知道了?”
从许昂那厮身上下手,找到与漠北交恶的合理由头,再为大唐换取利益,这只是武昭仪随口一句谏言,但真正做下这等事的,不还是他自己吗?如今这非常时刻,武昭仪为了自保,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挑拨自己和李贞的关系,李贞知道了,又有什么奇怪的。
李贞却只是望了一眼退得远远的许敬宗,道:“许大人怕还不知,他的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吧?”
他故意撇清许敬宗,只是因为,自古以来,君臣失和是大忌,且此事,李治确实有错,一旦被世人知晓,君王以臣子性命设计安天下,民心必将不稳,况且,那许大人显然是已将这笔帐算在自己头上了,就当这是自己最后能为大唐做的事吧。
“李贞,我杀许昂,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你,他那样对你,大唐岂能容他,难道你不觉得他该死吗?”李治说得言辞诚恳,神情肃穆的好像不是在论说什么阴谋诡计,而是一桩正义之举。
李贞不想在这等事上纠缠对错了,叹道:“事到如今,我也可以一声不吭地一走了之,但你我相识相知一场,不能到了,连声道别都不敢说出口,我们可曾都是口吐山河的无畏少年,难道年纪越长,胆量越小吗?”
李治不可置信般,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发问:“李贞,你真的要弃大唐而去?长安是你的家,大唐是你的根,你姓李,你能到哪里去?”
李贞闻言,不由嗤笑出声,他曾经也多么以自己的姓氏,乃至自己的名字为傲啊,把那些匡扶社稷、惩奸除恶的信念背负在身上,去做先辈们期待的,那样的人,好似是他这二十多年里的全部意义,他也以为,他与大唐永不相负,可最终,还是落得如此地步。
他问:“李治,你还记得你的表字吗?”
李治行冠礼时,已是太子,连名讳都鲜有被谁叫出口的时候,但他的父皇还是认认真真地为他取了表字,‘为善’,个中期许,不必多说。
但于他而言,比起那个表字,他更喜欢被父皇以他的乳名唤之,他道:“李贞,身为君主,要想为善,太难了。”
李贞望着那双眼里的落寞无助,他信,是很难,但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付出极高的代价,而身为一国之主的李治,有权力去做出任何一种选择。
他又道:“这一年,我从未问过你,你信我的父亲会参与谋反吗?”
李治本以为,这个问题,最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无足轻重,他一早就想过,等到合适的时机,他会给江夏王府一脉平反的,等到,这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的时候。
可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道:“李贞,我此时就可以昭告天下,你的父亲乃是被无端攀咬的,即刻为他昭雪鸣冤,你今晚就能重开江夏王府的大门,明日一早,我便下旨,教你继承你父亲的王爵之位,且你不必依礼法降低一等为国公,仍是郡王,如何?”
按照大唐礼法,宗室王爵实行降等世袭的制度,?即便江夏王的郡王爵位还在,身为王府嫡长子的李贞,在承继时,也要被降一等,封为国公?,是以,旁人对李贞的一声‘小郡王’,实则是恭称罢了。
数日之前,李贞还在苦恼,该如何开口跟眼前人讨个俸禄足够养活自己和母亲的小官,而今,这泼天的富贵不可谓不诱人。
但他却全然没往心里去,只道:“陛下今夜若能教我和忠儿出宫去,这份恩情,我自当铭记于心,至于这爵位,我不在陛下身旁侍奉,自然就用不着了。”
李治倒吸一口凉气,“好啊,好的很,李贞,你这一走,便是彻底不管不顾了,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
“……”,李治面色大变,再次开口,言辞里皆是戏谑,“你要去找他?你从来都舍不得撇下他,只是先前没有足够的理由,眼下有了,对吗?”
李贞其实并未想好,今后该当如何?听到这话,难免心头一动,是啊,若他弃大唐而去,又有谁会信,他不是奔着那人而去的呢?
李治见人不语,接着说道:“他已成婚,你在他身旁,该如何自处?你本就该身居云端,何苦要自堕污泥?”
李贞听得险些要笑出声,什么云端污泥,他出了这长安城,便只是个无名之辈,自然要将这脖颈处的枷锁摘掉,他寻不寻谁,也只看自己喜好,他做什么事,只求无愧于心,但这等心境,眼前人此生都是不会懂的了,想到这里,他竟有些同情这大唐至尊之人了,他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最后说道:“李治,你好自为之!”说完便拉上李忠,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拦下!”李治怒而喝道。
一时间,千牛卫纷纷利刃出鞘,凛冽刀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银闪。
李贞哪甘心坐以待毙,劈手夺过身边侍卫一把刀握在手中,脚下不停,将李忠护在身旁,继续往前走去。
堵在两人身前的千牛卫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却是无一人敢出刀,只得被逼着节节倒退。
李治气极,“拦不下人,你们都得死!”
众侍卫闻言,这才有领头的敢冲上前来试图拿人,其余人见状,也都纷纷跟上,但到底是留有余力的,只愿能兵不血刃就能将人留下,这要拦下的两人,谁又敢真的碰一下呢。
李贞却知,这些侍卫虽不会伤自己,但这般缠斗下去,迟早会将自己的力气耗光,届时只怕李治肯放行,自己都无力带着李忠出这宫城了。
而此时,已有眼尖的侍卫,试图绕过他的防护,来抢夺他身边的李忠了,一来二去,他难免分神,伸手护人之际,手背竟遭划伤,他吃痛咬牙,却仍是紧紧握住手里的刀,与步步紧逼的侍卫们殊死相抗。
撑过几个回合,一人之力终究难抵,李贞被困于长刀之下。
李治走上前来,眉目间君威赫赫,他看了眼李贞手背上的伤口,鲜血涔涔而下,握住的刀柄都在颤抖,但那人的目色却是那样的决绝,“李贞…你宁死都要走?”
“是!”
李治望着那张熟悉的,又何时对他这样冰冷过的脸,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这样妥协,把人放走,他不甘心,可就此将人强留长安,他又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后悔。
正在这两难之际,窦从恩快步跑上前来禀道:“陛下,严院首进宫来了,在甘露殿中等着您呢。”
李治听罢,顿时心凉。
自安满被逐出长安,安家那处小院被查封后,两院之首便告病在家,自己每日派去问安的人,连人影都不得见,而这么多日不愿见自己一面的老师,此时冒夜进宫,还能为了什么呢?
来都来了,却不来此处,只是在殿中等待,这番苦心,李治也懂得,是为了给自己留个体面罢。
他望向李贞,悲叹一声,到头来,他们的老师,护着的,还是这个人啊!
看来,这长安城,李贞是出定了,出了长安,去漠北,去见他最想见的人。
想到这里,李治心生一念,既然李贞如何都要去寻那狼族人,倒不如,教天下人都知晓,他是奉了自己的旨意去的,这大唐子民,包括他李贞在内,谁都不可以忤逆自己这一国之主。
“李贞,朕放你走,但你须得领最后一道旨意。”
李贞面露警醒之色,问道:“何事?”
李治却挑了挑眉,等你出了城,自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