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左千牛卫中郎将苏烈守在东宫的大门处,直至天色渐晚。

下属前来换防,也被他回绝,他既已答应了李贞,便要亲自将东宫与太子殿下守好。

这数个时辰里,除了教李贞进过这宫内一趟,他没将任何一人放进去过,包括从御膳房来送午膳的内侍,都被他拦在门外,那些饭菜经千牛卫验过后,由他亲自送到太子殿下面前,确保万无一失。

苏烈望着暗青的天色,这场三月的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远远瞧见夜色中有人撑着伞来了,当是送晚膳的内侍,他轻咳一声,左右见状,亦纷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

而待几人走得近了,却惊觉,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君王的近侍窦从恩,但见此人领着几个小内侍,手上均提着食盒。

他心思一转,忙低声唤来一名身旁近卫,吩咐道:“速速去碑林院,将小郡王请来。”

那近卫领命,从小道去了,苏烈则迎上前去,这若是寻常送膳的,自然该怎样验便怎样验,但这窦从恩身份特殊,他如今唯有拖些工夫,直到将人拖来为止。

毕竟,他也在这宫中侍奉多年了,从未见过陛下对太子这般上心过,这晚膳送得蹊跷。

窦从恩走到人跟前,率先开口,“中郎将,辛苦,陛下感念太子殿下毕竟年少,被牵扯到这等事里,怕是吃睡都不好,便吩咐甘露殿里的小厨房为太子殿下备下了几样小菜,陛下本是要亲自送来的,但实在龙体不适,只得由老奴送来,还有几句陛下特意吩咐的体己话,以宽慰天子殿下的心呢。”

这晚膳竟是君王寝宫的小厨房里做出的,苏烈自是不敢验,但他亦不能痛快放行,只得做出隐隐难安的模样,“陛下对太子殿下的这番牵挂心肠,教人动容,有劳公公了,想必御膳房那边,也早有交代,今日不会再送晚膳来了。”

窦从恩道 :“这是自然。”

他说罢,也瞧出了面前人的为难,便作势教内侍打开食盒,“都打开吧,中郎将也是依例行事。”

苏烈忙出声阻止,“哪里的话,既是陛下的恩赐,便无需多验,公公随我来。”

窦从恩接过小内侍手中的食盒,便随着苏烈一起往东宫内走去,却见所走之路并不是通往太子寝殿承恩殿的路,便问了一句。

苏烈如是回答,“太子殿下以往这个时候,便喜在北苑僻静处背一背诗书的。”

到了北苑,自是寻不到太子的身影,苏烈又将人带去了西池苑,说是太子殿下没准嫌闷得慌,去了那处喂喂鱼什么的,可到了西池苑,也不见人影,但苏烈还是在尽力拖延时间,他几乎是带着窦从恩快将一个东宫走了个遍了。

可惜,东宫原本也不见得多大,一圈下来,只得走进承恩殿了,那遍寻不见的太子殿下,自然是乖乖待在自己寝殿里的。

窦从恩忙将已然快要凉透的饭菜拿出,含笑望着那诚惶诚恐的少年,道:“太子殿下,这些都是陛下的心意,陛下还说,禁足殿下原是不得已为之,待事情查个清楚,自会还殿下自由。”

李忠望了望那些精美小菜,如何都不敢信,这是他的父皇为他备下的,记忆中,他们父子何曾有过这样的亲密呢?再望望窦从恩,这一位算是父皇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了,但却难得地,一直都拿自己做真正的太子来看待的,自己每每前去求见父皇,此人也从不刁难,哪一回都是和颜悦色地去通传,想到这些,他由衷说道:“有劳公公。”

窦从恩笑得和善,“伺候陛下,伺候殿下,都是老奴分内之事,殿下快请用膳吧。”

可如今的李忠哪里又敢轻易相信他人呢,他迟疑着落座,却不举筷,一双眼望向一旁的苏烈,如今,此人便是他在这东宫里,最信任的人了。但他也知,陛下差人送来的饭菜,即便是中郎将,也是不敢验过的。

苏烈也道:“殿下想必也饿了,快用些吧,能进得这东宫的,都是最关心殿下的人,便如一早前来的小郡王,还有这窦公公,殿下可要保重身子,不教他们为难啊。”

李忠不知中郎将陡然提及小郡王作何,但眼见苏烈说到那三个字时,看向自己的那一眼饱含深意,似有所悟,顿了顿,便道:“想来是我午膳贪嘴,多吃了几口凉的,此时腹中还有不适,窦公公,我瞧着这些饭菜也凉了,还是教人拿去热一热再吃吧。”

既是太子之命,窦从恩自然听从,便教人将饭菜拿下去热一热。

但也就不足半炷香的工夫,热好的饭菜又被端了上来,苏烈心中已是一片焦灼,自己差人去请人,依那人的聪慧,定会火速赶来的,莫非又是在门口被哪个不长眼的拦下了,正踌躇间,忽而,一声远远的呼唤传来。

“且慢,殿下……”

这一声,非但是苏烈,李忠的心也落回了肚子里,他推开面前的碗筷,起身迎上了快步走近的人,“小郡王叔叔,你来了。”

李贞走上前来,看了看摆放于桌上的饭菜,便就懂了,问道:“这些,莫非是陛下的心意?”

窦从恩笑着回道:“正是,小郡王,这些都是陛下牵挂太子殿下,专门吩咐小厨房做的。”

李贞从不怀疑窦从恩对李治的忠心,既然此人这样说,那便就是如此了,可此时此刻,教他相信,李治良心大发,终于想起要对这个便宜儿子好一些了,那是万万不能。

他禀退了殿内的其余人等,不动声色地绕行至那桌前,坐下,道:“我来得匆忙,晚饭也还未用,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允准,教我与你同桌而食呢?”

李忠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却见那桌边的人已然举起筷子,夹菜准备送进口中了,只得疾呼道:“小郡王叔叔……”

与此同时,窦从恩终于开口了,“小郡王且慢!”

李贞还自举着筷子,笑问:“怎么,是我吃不得?还是说,太子殿下吃不得?”

窦从恩转了个身,恭恭敬敬看向李贞,深深一叹,道:“您这又是何苦呢?”

李贞放下筷子,只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难受得紧,一咬牙一挥手,便将桌上碗筷杯盘打翻了一地。

一旁的李忠已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

若说他先前还对自己的父皇心存一丝幻想,那此时,便真的是他们父子缘尽之时了。

李贞紧缩眉心,一言不发。

如今的局面实在是超出他预想太多,他有想过,待李治得知真相,或许要为武昭仪掩饰罪行,但没料到,他掩饰罪行的法子,竟是如此的狠辣绝决,他记忆中的那个优柔寡断的李治,何时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如今这殿内的两人,窦从恩与苏烈,皆对李治忠心不二,他能打翻这些下了毒的饭菜,窦从恩必定会如实回去禀报,而苏烈身为皇宫守卫之首,虽对太子有所同情,但要他忤逆君王明着袒护太子,那也是为难于人,走向李忠的短短几步之间,他已打定主意。

李贞在李忠身边站定,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对着窦从恩和苏烈道:“两位,可否容我单独劝劝太子?今日之事,皆是我李贞一人之责,待我安慰好太子殿下,便自去陛下面前谢罪。”

苏烈无需多问,已然猜出原委,他着人唤来李贞,本是以防万一的,毕竟眼下宫廷混乱,保不齐有其他人要对太子下手,岂料竟是陛下本人的意思。

窦从恩看着那一地狼藉,叹了一口气,他是奴才,君王之命,虽觉不妥,但也不可不从,方才他明知中郎将与太子皆是在有意拖延时间,却也由着他们去,便当是,自己这做奴才的,最后为这东宫尽忠一回。

他望着李贞,惋惜着摇头,道:“小郡王,你将这饭菜打翻,太子殿下也是走不出这里的,酉时过半,陛下得不到老奴的复命,他还是会差人过来的。”

李贞心道,自己一路进宫来,夜色已全然降下来了,离酉时过半也不足一两柱香的时候了,他道:“既如此,我更该好生劝劝太子了,不是吗?”

窦从恩与苏烈对望一眼,皆是无奈叹息,但终究是退了出去。

-

甘露殿内,李治睡醒,方知天色已晚。

守在殿外的武昭仪听得内殿的动静,忙进来侍候。

“陛下今日没进些油水,晚膳臣妾一直教人备着的,要传膳吗?”

李治无甚胃口,只问:“何时了?”

武昭仪道:“陛下,酉时三刻了。”

李治闻言,只低首沉默,许久不言。

武昭仪见状,又轻声道:“刚刚礼部的许尚书来过,呈奏公主的丧葬事宜,臣妾不忍打搅陛下休憩,便代陛下听过了,许尚书安排得很是周详。”

言下之意,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大事来奏。

李治闻言,只轻轻颔首。

武昭仪看了一眼君王,又垂目道:“陛下若是转变了心意,或许还来得及,陛下日理万机,已然身心疲乏,若还要在悔恨和愧疚中度日,媚儿于心何忍?”

李治抬眸望向身边女子,见她说到动情处,又以手拭泪的憔悴模样,刚刚醒来时的那点犹豫便消散了,伸手去握住了那只柔荑,道:“你素来有心,这一回,也不单单是为了你,勿要多想。”

武昭仪这才点点头,看向君王的眼眸里又是泪点斑斑。

此时,外间有近侍来报,李治忙宣人近前,“如何了?”

那近侍神色慌张,道:“禀陛下,太子殿下非但没有用晚膳,还出宫去了。”

李治一怔,随即问道:“东宫戒备森严,他如何敢出去?”

“是……是小郡王带着太子殿下自东宫的北门出去的,眼下已行至玄武门了。”

李治慌了,李贞能带着太子出宫去,可见他是知道了,但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出宫,这算怎么回事。

“媚儿,你速去教人拦下他们,朕更好衣便来。”

武昭仪道:“许尚书或许还未走远,臣妾这便去唤他前去,他如何也是朝中有威望的老臣。”

李治允了,武昭仪领了命,便就出了殿外。

却说李忠随着李贞出了东宫后,竟无丝毫忧惧,他只担心,终会被宫中侍卫拦下来。虽这一路走来,处处有守卫,但看见了与自己同行之人是谁,也无人敢上前来问询什么。

及至到了玄武门,他还是不禁多看了两眼,于他们这些小辈而言,这玄武门已少有被提及了,如今都换了名字,他忍不住问道:“小郡王叔叔,咱们真的能从这处出去吗?”

李贞望着面前宫门,亦不由得想起了往事。

这里,是少年时代的他与当今陛下常常玩耍的地方。

后来,李治被封太子,两人更喜来此处闲聊畅谈,只因这里的守卫不会乱嚼舌根,在这里说话,不必多么拘谨,十几岁的少年人,少不得喜欢说些狂被悖之言。

再后来,李治继承了皇位,他也成了御前最繁忙的人,他们说不得什么狂悖之言,便也渐渐不再来到这处,他已记不得,上次和李治一起来到此处,是在何时了。

此时看着玄武门前的守卫,竟还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想来这里比不得这皇宫中的其他门禁处那样热络,守卫到了这里,便如同被发配,是没有人主动愿意来替换的。

守卫的几人看见走上来的两人,毫不生疑,亦不觉得奇怪,还对他二人见礼,真当两人在闲逛。

须知,以往的李治还做太子时,也常这样带着李贞穿过这门禁,无人敢阻拦,也不过几年的时光而已,虽然太子换了人,但终究还是个太子,侍卫们不觉得有什么。

李贞望着那宫门,道:“忠儿,出了这门,你便只是大唐千千万万百姓中的一个了。”

李忠道:“忠儿不悔。”

李贞望着少年人倔强的脸庞,道:“好,方才虽将窦公公和苏将军支走,但他们想必早已回过神来,咱们耽搁不得,出了这宫城,我自有办法,送你出长安。”

他今日一早出宫回了碑林院,也不是了无准备。

那武昭仪自是不会坐以待毙,幸而中郎将苏烈对李忠尚且心存怜悯,及时着人去与他传话。他闻讯,便教防风去玄武门外候着了,只须出得这门,便有转机。

就在此时,身后不远处的内重门处却传来了呼声,“大胆李贞,你欲作何?”

李贞闻声,回首过来,便见礼部尚书许敬宗提着官袍一角快步追了上来。

自上回许昂之事后,这位大人便向来都是直呼他姓名的,他也已习惯了。

在许多朝臣心里,许昂的死可是为大唐换了一条西征的捷路,可这些人怕是忘了,那许昂本就是个卑劣之徒,死不足惜,登徒子变大功臣,真是滑稽透顶。

想到此,李贞望着面前的老臣,语气很是冷淡,“许大人如今,当真受陛下的信任。”

许敬宗再看李贞,竟是笑出了声,今日从武昭仪口中所听到的隐秘,实在是骇人听闻呐,虽然他们同受蒙骗,但想到那行骗之人是谁,还是眼前这人,比自己更可怜一些。

他也知晓,武昭仪在这等时机将这等秘闻说与自己知晓,是为了什么?太子私出东宫,不管最终死不死,都得废了,日后这后宫便是她武昭仪独断专行的局面,她此时愿意拉拢自己,不是坏事。

至于陛下呢?那个自己效忠了大半辈子的陛下,在要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的命时,可曾念及自己将承受年迈丧子之痛?

既如此,他愿意做那个传话人。

“说起陛下的信任,我本以为,在这大唐,没有人比你李贞所受的更多了,但怕是你想不到,陛下也会欺骗于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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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