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李贞确实没想到,守在这甘露殿内的人,会是这个女人。

刚刚痛失爱女的武昭仪,此时不应该在痛哭吗?至少……她得装出痛哭的模样来,可他盯着那女子看了许久,那双眼哭是哭过的,更多的,则是写满了‘志在必得’四个字。

是啊,在自己面前,还何须掩饰什么呢?

他不禁想起了,李治第一次将已然大着肚子的武媚带到自己的面前时,这个女子还不是如今这副面孔,一口一个‘稚奴’,柔情款款,只唤得君王笑意盈盈。

先皇酷爱给孩子们取小名,‘稚奴’便是他为第九子李治取的小名,溺爱可见一般,而这个名字,自李治被立为太子后,便再无一人唤过,包括李贞。

往事浮现心头,李贞暗叹了一声。

王权富贵,总是迷人眼、乱人心啊!

想想跪在殿外的一众老臣,再想想不管不顾闯入这内殿中的自己,今日,不管李治是否抱恙,怕是都不想面对此等情形吧。

武昭仪却似乎是看出了李贞所想,柔声道:“小郡王勿要多想,陛下是真的龙体抱恙,今晨便觉头痛不堪,以至于目不能视,现下只得卧榻休憩……”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公主夭折,陛下心里难受,忧愤成疾,也在情理之中。”

李贞不置可否,依照他对李治的了解,心里难受或许是真的,但为何难受,就难说了。

不同于先皇对待子女的舐犊情深,李治似乎与手足、待子女,都淡得很,这或许和他早早丧母有着莫大的干系,所以,当一个对他极具包容性的女子出现在他的身边时,他另眼相待便在情理之中了。

比如眼前的武昭仪。

虽然比李治还要大几岁,也非容色倾城,更无显赫家族,但却能教李治情难自禁,且专宠至今。

可是,这位武昭仪,想要的,哪里仅仅是专宠呢?

他望着眼前女子,忍住了想要说的话,只道:“陛下既然在休憩,我便去殿外候着。”

他转身便走,却被女子叫住了。

“小郡王可是去过东宫了?”

李贞知晓,自己一脚踏进皇宫,便就有眼睛盯着他,见怪不怪,只侧首过来,盯着女子,等着她再开口。

“小郡王且放心,我已劝过陛下,太子年幼,或许是受人指使,一时糊涂做下错事,陛下会念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从轻发落的。”

“你便这样确认,太子是凶手?”

“太子殿下在小郡王面前,自然是要喊冤的,可在这宫中,谁又不冤呢?”

李贞看着面前女子那样宽和大度的模样,罢了,只道:“太子殿下的事,是国之大事,武昭仪怕是参合不得。”

言下之意,后宫不得干政。

武昭仪听罢,竟嗤笑出声,再次开口,话音却带上了哭腔,“死掉的,是我的亲生女儿,小郡王却说,我参合不得?”

李贞闻言皱眉,不欲多说,便要离去。

身后的女子却道:“小郡王当真这般厌弃于我?这些年,能走进陛下心里的,唯有你我,我以为,我们该是同为陛下解忧的人才对,可我一再忍让,却换不来小郡王一个正眼,试问对陛下,对大唐,我有哪里不是之处?”

李贞顿了顿,终是反问道:“你究竟是为陛下解忧,还是在为你自己解忧?”

武昭仪竟是振振有词,“我与陛下,本就是一体,陛下的忧,便是我的忧,他们缘何选李忠做太子,小郡王不会不知,这样的太子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君主,你也能猜到,难道,你就这样听之任之吗?”

若非已然知晓了真相,李贞倒是要为这番话感动涕零了。

李治是有心摆脱关陇贵族的把控,但若是在达成这一目时,又亲手培养出了新的不可掌控的势力,这是刚出虎口,又进狼窝,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何况,是这等敢亲手以自己亲生骨肉设局的狠毒女人。

一个念头在李贞心头窜起。

这个女人还能这样演戏,只因她尚且不知,李忠看到了什么,可是,这是在赌……

但如今,似乎没别的选择了,与其依了李忠的意,委曲求全给他求个庶人之身,不如放手一搏,只需这个女人远离君王,远离朝堂,前路犹可期。

他倏尔转身,紧盯那张泪痕犹在的女子面庞,道:“方才我去见太子时,太子殿下确实是在喊冤,可除了喊冤,也说了些别的……”

武昭仪闻言,明显怔住了,但当她很快看出对面的人不是在诓她时,面上再无一丝委屈,转而扬起了下巴,“太子殿下向来亲近小郡王,多过亲近他的父皇,与你说些什么不为人知的话,也不奇怪。”

李贞摇摇头,“并非太子有多亲近我,而是,他所说的话,实在不敢、也不忍,在他的父皇面前开口。”

话已至此,他知以这个女子的聪慧,定能明白。

果然,武昭仪换上了一副新的面孔,狠厉的双眼里,像是藏着一头蓄势待发的雌兽,“既然已经知道,为何不去陛下面前揭发我?”

李贞面无表情,开口道:“你为了设局,能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可见,你并不是什么心怀儿女的慈悲心肠,既如此,便离你的孩子远远的,也好过,让他有一个,你这样的母亲。”

“你想教我舍弃我的孩子,离开皇宫?”

“你别忘了,你本就该是修行之人,此时离去,还能有份体面在。”

武昭仪怔在原地,雌兽般的双眸里,光芒终究暗淡了下去,良久,冷笑一声,道:“可是,稚奴不会舍得我。”

李贞想了想,道:“若你向陛下坦白罪状,自请出长安,他还不舍得你,那这是他的劫,也是大唐的劫。”

“劫?李贞,你可知,你这番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而出,是会被杀头的。”

李贞坦然道:“今日便是陛下在此,我也是这般说法,若在陛下面前不敢说真话,那我留在他身边,还有何意义?”

武昭仪闻言冷笑,“可是,你以为,陛下真的就只想听真话吗?你又能阻挡得住,那些想要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说假话的悠悠之口吗?”

“至少,有我在,我会尽力而为。”

武昭仪对上那双笃定万分的眼眸,再一次确定了那个在她心头萦绕数年之久的想法,此人会是她一生之敌,但她也知,除掉此人的最好时机,已经过了。

即便是李治对她最言听计从的时候,她都没敢设想过,能挑拨得了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她明白,李治对她依赖的源头,是她给予夫君的那份包容与支持,而这份包容与支持,在她之前,是此人给予那个少年人的。

那个九岁就丧母的孩子,或许从未真正地长大过。

可是,她是真的拿李治当作夫君的,从他十七岁,他们初识之际。

她懂得他贵为储君的踌躇满志,也理解他生在皇家的惶恐不安,她看到他,被困于他那个英明神武的父皇下的阴影时,她也会叹息,她听到他,想要挣脱旧制的牢笼,去拉开属于他自己的序幕时,她由衷想要帮他去实现。

她不甘心,叹道:“李贞,你觉得,你真的了解陛下吗?你以为,我与陛下之间,没有一丝真情在吗?你以为,只有你是真心为了他好?想要他好吗?”

李贞顿了顿,认真回答:“你若是没有那么多的野心,或许,我会更愿意相信,你对陛下的真情。”

武昭仪嗤笑出声,“我想扶持我的儿子做太子,这算野心吗?生在皇家,不该争吗?我将他教导成一个合格的君王,也总好过,那个位子上坐着一个傀儡,李家人的江山,便该由李家的人牢牢地握在手里!”

“天子是姓李,可这江山是万民的,你以为,斗倒长孙无忌,击垮关陇贵族们,他李治就能说一不二,万无一失地坐拥这江山了?他的子民不是他的附庸,不是他的奴隶,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大唐,也需要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吗?先皇的话,我也牢记心中,李贞,你凭什么以为,我就不能好生辅佐于陛下?只是因为,我是女子吗?可我若生为男儿,入朝堂,匡社稷,我自负,定不会输于你。”

李贞闻言,微微怔住了,可他并非为这话本身而诧异,相反,他很认同地点了点头,“的确,你的胆识魄力不输男儿,更有女子的细腻缜密,陛下对你的信任和宠爱,不同于对这后宫中的任何一个妃嫔,我更曾因为对你的戒备不足,而险些遭你的毒手,也正是你对我下手了,我才更加笃定,你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做这后宫的掌权人。”

武昭仪盯着那双,仿佛能将她看穿的眼眸,闭了闭眼,再次开口:“此事,还有的转机,若我愿意让步……”

李贞抬手打断:“不必,你不用再多说,我不会留给你太多时间,莫须有的罪名,不能扣在太子殿下身上太久,而你所需要的决心,不会比杀死自己亲骨肉的更大了。”

他说完,转身便离去。

身后传来的,却是女子尖锐的话语,“李贞,你自以为举世无双的忠义,可在我看来,也不过是迂腐至极的把戏,你生在李唐宗族里,这是你的幸运,也终将是你一生的枷锁。”

武昭仪说完这些话,却也再无更多的力气了,她摇摇晃晃地扶住了身旁的案几,闭了闭眼,回宫这几年来的一路经营,如同浮光掠影涌上心头,这里是她的战场,真的要甘心离开了吗?

可不甘心,又待如何?

忽而,帷幔之后,似有人影闪烁,她忙走上前去,可不用掀开,便知那是何人。

可怕的念头,将她从头浇下。

只着一身明黄中衣的李治自帷幔后走出,面色冰冷如数九寒霜,那双向来温和的眼眸里,此时布满了血丝,平添几分杀气。

武昭仪想要跪下,怎奈身体已然僵住不听使唤,她看着君王一步步逼近,每进一步,那张还残留病气的面容,便就因愤怒而更扭曲一分。

“陛、陛下,你、你都听到了?”

代替君王回答的,是一记响彻内殿的耳光。

武昭仪被这一巴掌打得倒退了半步,顺势跪下身去,“陛下,是臣妾求胜心切,一时糊涂,是臣妾该死……”

李治望着那张上扬着的、泪流满面的脸,沙哑着声音艰难开口:“你说,皇儿是被皇后所害,朕信,那样的蠢妇,做得出那样的蠢事,你说,太子也为皇后所惑,为虎作伥,朕也信,只因朕素来苛待太子,他对朕不满,也在情理之中,但为何你……你也这般蠢,那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怀她十月,吃了多少苦,你、你真是愚蠢至极……”

武昭仪伏在地上痛哭不止,也只有此时,她才可以为那个早夭的孩子,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了。

“陛下,这两日,臣妾不敢回承香殿,不敢去想皇儿,臣妾不配做她的娘亲,臣妾是如此的痛恨自己,为何要身处在这深宫里,为何又要在此时生下她,臣妾多想、多想,在一个太平盛世生下她,好教她什么都不必为难,只需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一辈子只有欢笑,没有丝毫苦楚……”

李治听着听着,自己竟也流泪了,他这一病,多半是为了那个早夭的皇儿,而今得知真相,心悸更甚,头疼欲裂,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他扶额跌坐在了一旁的榻边。

武昭仪见状大惊,扑到了君王的脚边,紧紧抱住了君王的衣袍,“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陛下千万要保重龙体,否则,臣妾便当真成了大唐的千古罪人了……呜呜……”

李治看着那个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女子,发髻散乱,泪眼浑浊,她本就比自己年长了四岁,又接连生育过孩儿,此时痛哭之下,眼角细纹看得清楚,但他却没对这张脸有丝毫的厌弃。方才李贞那句话说得不错,他对这个女子的宠爱,是不同于对这后宫中的任何一个女人的,哪怕她不复青春年少,哪怕他的后宫还会多出其他更年轻貌美的女子,但武媚只会有一个。

“媚儿,你不该如此糊涂,此事若是被别人知晓,倒也没什么,可偏偏是他李贞知晓了,许敬宗那儿子的事,朕已然对不住他了……”

武昭仪在这句话里嗅到了缓和之机,她顿了顿,强稳心神,开了口,“陛下,此事全是臣妾的决策,是臣妾欺君在先,但皇儿也是陛下的孩儿,生在皇家,为君父分忧,也是她分内之责,可如今事已暴露,臣妾甘愿认罚,被流放也好,被处死也好,虽舍不下陛下,舍不下弘儿,但若能以一己之身,平息这场风波,不连累陛下,便足矣。”

李治望着那张虔诚万分的脸,颤声开口,“可是……如此,咱们的皇儿,不就白死了吗?”

武昭仪闻言,更是泪流不能自禁,“陛下,陛下啊,都是臣妾的错……皇儿啊……我的皇儿啊……啊……”

李治亦是涕泪满面,良久,终是伸出手去将伏在地上的女子扶了起来,“去,教窦从恩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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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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