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李贞亲自去看过那许昂的尸身。

胸腹间的刀伤几乎将那具身体穿透了,刀痕也经几方核验过了,与漠北狼王闯进小院时随身携带的那一柄全然相符,且又有持刀者的亲口承认,如此,审都不必审,这杀人的行径算是坐实了。

整个朝堂一片哗然。

大唐与漠北,本就是敌非友,这一回,也是看在漠北狼王亲自入长安城来,诚心示好在先,这才有了一丝缓和之机。而如今,堂堂大唐五品官员,在办理公差时,被人一刀取了性命,这等事若最终不了了之,传出去,盛世大唐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一时间,文武百官空前地团结,纷纷上书要为死去的许府公子讨个公道,杀人者休管是谁,须得给大唐一个说法。

君王只得传下御令去。

很快,四方馆便被百名千牛卫紧紧围住了,漠北狼王及其臣属皆遭禁足,不光如此,长安城的各个城门也由重兵把守住,出入更加从严,虽未明说,但无非是防止有漠北的奸细探子溜出城去搬救兵。

李贞心知,再这样下去,怕又要横生枝节。

一则,他怕李治架不住满朝文武的施压,要拿赦月开刀,哪怕只是动了漠北狼王的一根汗毛,那就无疑是在宣战,于公于私,他都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二来,他知那四方馆被唐军围住了,但在长安城的暗处,还有漠北的势力在,若这些人救主心切,先有什么动作,那更是将赦月推入了更复杂的境地。

李贞入宫前,去安家小院里拜访了恩师,因为安满师傅病重,近日里,恩师都陪在那处。

他将要做的事,或许也会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世间,已无他在意的了,唯有这份师生情谊,他是李贞,更是两院院首严慎的弟子。

而严慎在听李贞讲述完那日的事情经过后,大为震惊,只道:“许敬宗是中正之人,怎会生养出这样的儿子……”

李贞皱眉笑了笑,“不管是怎样的儿子,如今都是个死人了,若不是他暗箭伤我在先,我也会亲手杀了他的。”

严慎看着自己的弟子,亦有后怕,“你无事,万幸……可你当真决定要这样去做?你我皆知,读书人的名声,是比性命都紧要的东西,虽说是那许昂纠缠于你,但此事一旦公之于众,你的名声势必也会遭受牵连,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话,你当知道。”

李贞笑了笑,道:“这也是我今日来寻老师的缘故,唯望老师,宽恕。”

严慎叹息一声,已到了如今地步,他的这个弟子还是怕累及他的名声,只因他们是这样要好的师徒,后世史书,他二人的名讳,总是会被绑在一起提及的。但是,休管史书如何记载,那也都是身后事了,他只是忧心,此事对李贞今后的影响。

他问道:“砚之,老师尚且不知,你今后是何打算?”

李贞明白这话中之意,若他今后还想立足朝堂,辅佐君王,就不能身存污点,给人留下遭人诟病的话柄。

他也疑惑了,半响,才道:“老师,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被困长安的事,早晚是会传回漠北去的,漠北绝不会容许大唐这样无礼,届时,狼烟再起,刀兵相向,人丁赋税吃紧,遭殃的,还是千千万万的寻常百姓,与天下兴亡、百姓安乐比起来,我一人的名声微不足道。”

严慎叹道:“这些话,文武百官该多想想,陛下更该多想想。”

李贞又道:“弟子也有私心,我想救他,若不是因为我,他不会身在长安,不会杀许昂,无论如何,我得将他完好无缺地归还到,他本该属于的那个地方去。”

严慎望着李贞那张平静的面容,终道:“你想好了,便去做吧,朝堂之上,自有老师在你身后。”

李贞闻言,躬身拜了下去,“弟子谢过老师!”

严慎忙伸手扶起李贞,师生二人皆是大笑。

此时,里间传出了压抑着的咳嗽声。

李贞听着那咳声,已绵软无力,又瞬间悲上心头,“老师,安满师傅他……”

严慎也不禁望向里屋,良久,笑叹了一声,“如何,这最后的日子,我都会陪着他的,他如今已不愿见人,你就不必去见礼了。”

李贞知道,病入膏肓之人,多半已形容枯槁,他的父亲弥留之际,便是这样,虽如此,他还是对着里间行了个弟子礼。

眼下春闱在即,翰林院虽不直接参与科举,但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一般都是先在翰林院过一遭的,是以,身为院首,恩师也得事无巨细,同吏部一道,参与一切筹备事宜。

每年的科举中,都会出现替考、抄袭、栽赃、藏匿试卷等等的事,且屡禁不止。可李贞知晓,最为恩师不能容忍的是,钱财和权力,尤其是后者,在这场考试中,会带给无数栖身下层的民间士子一场不公平的选拔。

在这场权贵当道的考试中,恩师便是那最为坚韧的一道屏障,得以让那些寒门学子的终日苦读不被辜负。

‘若无身怀真才实学和满腔抱负的寒门学子走向高位,就永远没有人,为那些身处低层的人们发声,君王不会知道,这些人最渴望的是什么,这样的大唐,即便再繁华,也只是少数人的盛宴,就像无数血泪浇灌出来的花朵,开得再明艳,也是罪恶的’。

这话是少时的李贞,自恩师与同僚闲谈时听来的,他记了这么多年。

眼下朝堂之中,变故丛生,此次的科举至关重要,定然又是多方势力蠢蠢欲动的时候,而最爱的人又已在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如今的恩师,该有多煎熬。

李贞心道,安满师傅如同自己老师,老师病重,弟子该侍奉身前的,但安满师傅如今不愿见人,自己也不可违逆长辈的心意。

严慎知他心意,道:“我不在的时候,竹落会照顾好长盈的,你不必为我们忧心,去做眼下最紧要的事。”

“弟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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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正被一众近臣烦得头疼,尤其是那位哭得老泪纵横,要为儿子讨个公道的礼部尚书许敬宗,恨不得他立时就能把漠北狼王的首级提到这太极宫来。

而听闻李贞求见,头更疼了,这个时候,于公于私,他都不愿看见李贞那张脸。

他知道李贞为何而来,但他并不想随了李贞的愿,他这一回是想从漠北那处得到些难得的好处的,但绝不想搭上李贞的名声。

他希望留在他身边辅佐于他的李贞,还如以前那般完美无暇,任谁人都挑不出一个错来。

“李贞,漠北之主肆叶护.赦月已然认了,是许昂与他生了口角之嫌,两人打杀起来,他一时失手,将人刺死,惨案虽在你院中发生,你未能阻止,行为有失,但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且回去吧。”

李贞坚持道:“人是在我院中被刺的,我是要紧的证人,怎么与我无关?难道,陛下与诸位大臣,不想知道,当日事情的原委吗?”

李治望着殿下的人,心道今日朝中重臣皆在,他真要当着这样多的人,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实话吗?

为了那个人,他真的连礼义廉耻、自身清誉统统都抛之脑后了吗?

他怒道:“李贞,漠北杀我大唐命官是既定的事实,你与漠北的干系本就模糊不清,莫要再一意孤行,再生事端。”

一众臣子本是想听听,李贞是如何说法的,但眼见天子是真的怒了,又纷纷不敢言。

唯有那礼部尚书许敬宗,颤颤巍巍道:“陛下,若小郡王知情,请陛下容他说出来,老臣也好瞑目。”

李治看他一眼,眼底的讥笑一闪而过,心道,你怕是听到了真相,更不能瞑目了。

李贞也知晓,这是李治给他最后的警示了,但他心意已定,便朗然开口,将许昂假公济私,前来纠缠,并意欲对他用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至于他药效发作,未能亲眼看见的事,只三两句带过,反正那屋中打斗的痕迹,千牛卫和京兆府都看过了,他也没必要再去细说。

听者众人,无一人不是骇然失色。

若李贞是个女子,这等事倒也不足为奇,可哪里有男子纠缠男子,纠缠者还为另一个男子所杀的荒唐事。

而那礼部尚书许敬宗,若不是被就近几位同僚拉着,那巴掌就要打到李贞的身上了。

“李贞,我许家与你江夏王府,自问从无过节,你父蒙难时,我可曾在圣上面前说过一句落进下石的话,今日,你却这样羞辱我儿,你…你简直是丧尽天良,你枉为读书人啊……”

李贞看着面容憔悴、眼圈红肿的许尚书,收起心中的几分不忍。

他能理解老父亲痛失爱子的伤心,但事实便是事实,且这事实关乎的,并非是他李贞一人的得失,而是两邦命数,是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孰轻孰重,既身为礼部尚书,当分得清楚。

他对着许敬宗拜了拜,道:“我李贞,素来敬佩许大人的为人,可我今日,也敢以我这条命,和我身后名起誓,我所说,句句属实,那日,许昂以暗箭伤我,我身上伤口犹在,虽不雅,还请陛下与诸位瞧一瞧。”

众位臣子皆不敢言,心中却在嘀咕,依李贞的为人,他敢这样笃定地说出这些话来,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李治暗叹一声,对着在一旁候命的左千牛卫中郎将苏烈扬了扬下巴,苏将军即刻会意。

待看完李贞的伤口,苏烈禀道:“陛下,臣与孟府尹寻到许少尹的尸身时,其袖中确实藏有袖箭,看着,是与小……李贞身上的箭伤吻合,不如着人去将物证取……”

李治一挥手,冷声道:“还有那个必要吗?”

许敬宗见状,扑倒在地,哭得声泪俱下,边磕头边道:“陛下,求陛下为老臣做主啊……我儿死得冤枉啊、冤枉……”

若不是再次被人拉住,几乎都要将额头磕破了。

李治只得命人为许敬宗赐座,耐着性子道:“许卿,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是坚称,许昂是冤枉的么?”

有臣子说道:“禀陛下,听闻……这龙阳之好,也不是一夕之间便就有的,不如问问许大人,可曾知晓,许公子可有这等癖好?”

此言一出,又有几人附和称是。

许敬宗却只掩面哭泣。

众人便知答案,不禁面面相觑,各个面色复杂,尤其是方才提议之人,更是尴尬。

而有胆大的人已然开始望着李贞小声嘀咕起来了。

“这小郡王确实是个俊美无双的男子,难怪引得那许昂不惜用强……”

“可那漠北狼王,又缘何要对许公子痛下杀手,莫非……”

“听闻那漠北狼王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未婚娶,这、这……”

“说起这不曾婚娶之事,小郡王不是也……”

各个欲言又止,但该说的、想说的,都再明显不过。

李贞听在耳里,不为所动,他今日前来,便已做好了遭人议论的准备。也知,自此以后,他与赦月的关系,定然会被人反复揣测,但为大计,也无他法。

李治却甚是不悦,冷声打断了臣子们的议论,道:“朕是让你们来闲聊谁未婚娶的么,平日怎么不见你们这般能说会道。”

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治又望向李贞,神色复杂,道:“李贞,即便许昂对你有非礼行径,你为自保伤了人,朕也不会怪罪你,且我大唐官员即便有罪,也自有我大唐律法去处置,他漠北随意杀人,又依得什么礼、什么法?”

李贞朗声道:“漠北杀人,自是不对,可此事皆因李贞而起,请陛下重罚于我,但求陛下能以大局为重,为两邦百姓计。”

“为两邦百姓计,便要装作无事人一般,将人放走?这等委曲求全之事,朕做不来。”李治说得雄心勃勃。

一众臣子纷纷附和,尤其是几名平日里与许敬宗交好的官员。

“陛下所言甚是,太过大度,在外人看来,是柔弱可欺。”

“我大唐诚心待客,却遭这等无妄之灾,怎能将人轻易放走。”

“李贞大言不惭,本就是一介罪徒,还求什么重罚,能抵得过许公子的命么?”

“……”

此时,有侍卫进来,并向圣上呈了一封折子,众臣子的议论声这才罢了。

李贞所见,李治在看完那折子后,眉心有一闪而过的喜色,这教他不禁皱眉。

接着,便听君王宣告,“众卿先退下吧,今日之事,再议。”

李贞心中隐隐不安,眼见众臣子纷纷在圣驾前告退,这才发觉,今日进宫议事,非但长孙无忌没来,与之素来亲近的大臣也没来。

莫非,是在忙着什么?

李贞退出殿外,心神不宁,慢悠悠地走着,出了两仪门后,听见有人在唤他。

“小郡王,且留步。”

他循声看去,见那人正是左千牛卫中郎将,苏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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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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