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在小院中好生歇息了一日,便打算去看望恩师。
他于上元夜宴上,听李治提及恩师告病在家,心中却猜测,怕病重的不是恩师,而是安满师傅。
可这日,一个长安城却好生热闹,满大街都是京兆府和千牛卫的人在来回巡逻,据说是奉了圣上的口谕,要加紧城中防范,别因些偷鸡摸狗的事被漠北使臣耻笑。
阿布一大早去市集上采买,却很快便被勒令归家了。
“公子,我听那巡防市集的卫兵说,是刑部逃走了几个人犯,皆是手上沾着人命的,只是眼下漠北使臣在长安,不能教人以为大唐的官差无能,这才对外说,是为了防贼呢。”
李贞听完乐了,什么跑了犯人,只怕都不是,无非是陛下刚刚召见过京兆府大小官员,这些人自然要更加卖力,拿几个小毛贼助自己邀功罢了,顺便再散些谣言,将其他官衙踩上一脚,这也都是朝堂上惯用的手段了。
只是,自己身为大唐子民,也不能不配合官府,只得将出门的事作罢。
他道:“既然不让出门,咱们便不出去了。”
便摆开笔墨,再拿出那方歙砚,研起墨来。
除夕那晚,他都没有好生使使这砚,今日无事,正好一用。
阿布见状,便凑上前来道:“公子,你前几日在宫里头,前院的弥射管家好心来与我传话,说薛公…哦,他家的主子,不日就要返回漠北去了?”
他虽未明着问过自家主子,那位薛公子的身份,但眼下漠北狼王现身长安的事已是人尽皆知,再笨的人,也能猜到了。
李贞手里的动作并未停下,只是淡淡回道:“他们也该回去了。”
“那……那公子,你呢?”
李贞手上动作一顿,“我如何?”
“你不想出长安城去转转吗?”
李贞面无表情,半响,才道:“长安城是我的家。”
阿布点点头,又轻声道:“我只是听弥射管家说,漠北天地辽阔,马羊成群,那里的人不像咱们长安人这样拘束,一堆火、一囊酒,就能玩耍一个晚上呢,公子,你不是去过那里么,真是那样的么?”
李贞停下手里的动作,极其认真地说道:“是……也不是,那里的冬日,比长安的更寒冷、更漫长,没有地炉,大多数的牧民都是靠烧牛马的粪便取暖,吃食也单一,蔬果很少,更没有随处可见的铺子和酒楼,没有卖笔墨纸砚的铺子,没有学堂,没有药铺医馆,连沐浴的地方都极为少见……”
说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可是,怎么就是这样的地方,能让当年的自己,那样不舍得离去呢?
阿布本是兴致勃勃的,想着有朝一日,跟着自家公子去那里瞧一瞧,可听了这些,却已经在心里打退堂鼓了,不再多说,折身去灶房备午饭去了。
已至午后时分了,可外间街巷里的动静,还没有停歇。
本以为只是一场做戏,但到得下半日,竟是整个西市,都涌进了不少官差,据说有贼人窜到了这人多杂乱的地方,官府的人一时找不到,只得出此下策,将整个西市暂且封禁起来。
薛府坐落的兴化坊亦在封禁的范畴内,门口处的巷子,也来了几个官差守着。
李贞在里屋看书,听见外间有人声,是阿布在与什么人说话,便问了一句。
阿布回答,说是巷间巡逻的卫兵口渴了,讨一碗水喝,李贞没在意,继续看自己的书。
不知过了多久,李贞再次拎起茶壶为自己倒茶时,忽觉茶壶空了,方才生出异样的感觉。
平日看书时,阿布也不会来打搅自己的,但这小仆从侍奉自己七八年,早就熟知自己的习性,总是会掐着时候来续茶的,今日是怎么了?
他唤了一声‘阿布’,无人应,再唤一声,还是如此。
李贞放下书卷,正要起身,却听见了外间的脚步声,来人不是阿布。
“小郡王,咱们又见面了。”
人未到,声先至,说话的人正是许昂。
李贞闻声大惊,他竟没察觉到,这小院中来了旁人,且这人,还是许昂。他起身看去,便见屏风之后,多了一道身影,着一身绯色官服,正盯着自己,似笑非笑地看着。
李贞心头闪过不祥的念头,这许昂身着官服,便是在办公事,今日西市又不太平,他进自己这小院,是官家办案,自己尚无由头拒绝,可这等无赖,又怎么会只是来办案。
他不动声色,道:“许大人,我这处可没藏贼,你要捉贼,得去别处了。”
屏风之后有轻笑声传来。
“谁说没有贼……我不就是么?且我这贼,想偷的,可贵重着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无需藏着掖着了。
但见屏风后人影一闪,许昂便移步现出身来,但见他一手扶着腰带,一手负在身后,面上挂着纨绔笑意,一双眼,鹰一般盯着李贞,是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态。
李贞以余光四处看了看,他这里间并无刀剑、利刃可用,虽然这许昂也未带配刀,但他曾与李治一起,远远看见过许昂与同行较量,此人的功夫在千牛卫里,都是一等一的,说实话,他并没有胜算,但也不是说,他就要束手就擒。
许昂却看穿了李贞的心思,笑着道:“小郡王是在看,我身上哪处好下手吗?”
李贞不理会,往前进了一步,问道:“你将我那仆从如何了?”
许昂笑嘻嘻地回答:“那小仆从性命无忧,只是教他换了个地方睡一会儿,免得他在这处,碍了咱们的好事。”
“你放、肆……”
李贞话还没说完,但见对面人扶着腰带的手掌一翻,耳听‘嗖’一声,他的肋间便被一支小巧的袖箭射中。
许昂见一击得逞,大笑出声。
李贞也不啰嗦,挥拳便打。与许昂交手几个回合,占不到上风,他能觉察到,自己每用力一次,四肢百骸里的力气便要少上几分,他心头的不祥之感,愈发浓烈。
“许昂,你实在卑鄙……”
许昂却道:“小郡王说我是无赖,那我自然要将这无赖行径坐实了,这袖箭上淬的是药,不是毒,不会要人的命,只是,小郡王你很快就会,四肢瘫软无力,任我摆布了,且你越动,药效就越快,哈哈、哈哈哈……”
李贞心头一沉,一手扶着桌边,撑住身子,咬着牙关,狠狠地盯着对面的人,他不敢再往下想……他自问不是轻贱性命之人,可生平第一次,竟想到了自戕。
“许昂,你今日若不杀了我,来日,我定教你死无全尸。”
许昂却道:“小郡王不是有意中人么,今日之事,你我二人皆缄口不言,岂非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说不定,今日过后,小郡王方知,我大唐男儿,可比什么外族的乡野村夫好得多了,转而投入我许某人的怀里,那更是皆大欢喜的事呢。”
李贞闻言,难捱心头恶心,隐隐有呕吐之意,他低首大口呼气,只觉五识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而余光瞥到,有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此时已在惧怕,自己此时这身力气,即便想去撞死,怕都是不成的。
他觉察到有一双手攀上了他的身子,将他拦腰抱起,他有在拼命挥拳击打,可挥出去的拳头软得像棉花。
当他身体碰到床榻的那一刹,他想要咬舌自尽,可即便用尽所有的力气,怎么都咬不断呢,只有混杂着腥甜气息的津液流进喉咙,呛得他流出泪来。
“别、别、别、别……”
李贞已然说不出来多余的字,只能一遍一遍如是呼叫着,说是呼叫,可听着,已是什么濒死的小兽在低吟。
他察觉到有手指在轻轻擦拭他眼角的泪珠,间杂着些下流的话,恶心到他立时想戳聋自己的耳朵。可也就在此时,外间似有吵吵嚷嚷,兵刃相撞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这耳里,里面夹杂着一个人的怒吼,还有,那个人拼尽力气唤着他的名字的声音,‘李贞、李贞、李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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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贞再次醒来,竟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
直到眼前那张再也熟悉不过的脸逐渐清晰,记忆这才慢慢涌现。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见过眉头皱成这样的肆叶护.赦月,他微微启唇,想唤人的名字,舌根却痛得他惊呼出声。
赦月见李贞醒了,本是紧锁着的眉心终究绽开了,忙将人扶起来,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李贞瞧着那双深邃眼眸里,有怜惜、有自责,还有愤怒的余烬。
他忽而错开眼神,不敢再去看。
他不敢问,却又太想知道。
他拼命回想着,自己全然失去意识前的点点滴滴,还觉不够笃定,又低首去看,去摸索自己的衣衫,确认它们都是整整齐齐地穿在自己身上的,不曾凌乱。
最终,他才敢抬眸,再次望进那双眼眸里。
赦月看着李贞那惊魂未定的模样,看着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忍住热泪,轻轻去将人的脸庞捧了起来,随即温柔一笑,柔声道:“你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李贞的一颗心颤动了一下,眼眸里瞬间盈满了泪水,终于敢伸出手去,一把将对面的人紧紧拥住了,他狠狠咬住牙关,不让哭声泄出半分。
“达达尔、我的达达尔……”
赦月闻声,已是紧紧抱住人的指节再次收紧,颤声问道:“你…唤我什么?”
李贞抿唇不语,心头却如灌满糖浆,甜甜腻腻。
“李贞,你这样唤我,我好欢喜、好欢喜……这是你第一次,这样唤我。”
李贞却在心里辩驳,才不是第一次。
待心绪都再次平复下来,两人这才松开怀抱。
李贞这才看见屋中的一片凌乱狼藉,散乱一地的书卷杯盏,倒在地上的,已被劈碎的屏风,还有随处可见的,或深或浅的刀痕,无一不昭示着,这里曾有过一场多么激烈的打斗。
直至看见地上那滩血渍,虽已干涸,呈暗红色,但还是触目惊心!
赦月平静地说道:“我刺了他一刀,他逃了。”
李贞点点头,心道与其说是教人逃了,不如说是赦月有分寸,有意放人一马。
毕竟,这是在长安城里,漠北是客,杀害大唐朝廷的命官,后果不堪设想,他也不愿因许昂那畜生,至赦月于危险之中。
再说这许昂,今日行事之卑劣,谅他也不敢告到圣驾面前去,只得白挨那一刀了。
他忽而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是如何知晓,那歹人来了我这处的?”
赦月道:“我今日一早便想来寻你的,却被守在四方馆外的官差告知,今日不宜出门,我道只是你大唐朝廷例行公事,却又听见几个官差鬼鬼祟祟地说话,才知,京兆府的人皆被调去了西市,发那调令之人,便是那姓许的,再想想他对你存得是那样的心思,怎么能不起疑。”
李贞又道:“那时西市把守在许昂手中,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赦月拿出自己身上的坊通牌子,道:“还好,我随身带着这个。”
李贞随即明白了,赦月是以商人身份归家进来的。大唐坊市的封禁制,历来是可进,不可出。
“如此,你得速速赶回四方馆中,当作今日你从来没出过那个地方。”
赦月知晓李贞的心意,却不服气,“李贞,分明是他先欲行不轨……”
李贞已从榻上起身,推着人往外去了,“今日之仇,我来日再报,但许昂被我刺伤,好过是被你刺伤,信我,快走!”
赦月见李贞满脸严肃,自然信,只得听话离去。
可此时,外间已有破门而入的嘈杂声,听动静,来的人不少。
李贞拉住赦月,自己却孤身出去了。
小院中已站满了人,千牛卫、京兆府,混作一团,为首两人,他也都认的,正是左千牛卫中郎将苏烈,与京兆府尹孟休。
两人见了李贞,倒还客气,分分见礼。
李贞也还了礼,问道:“苏将军,孟府尹,来这处,也是为了捉贼么?”
苏烈与孟休对望一眼,两人一个从四品上,一个正四品下,官阶上半斤八两,但还是由和昔日的江夏王府更为熟络的苏烈开了口。
“小郡王,我等是奉了陛下御令,前来捉拿……杀人凶手的。”
李贞心头如被猛击,许昂…死了?
孟休也开了口:“京兆府少尹,许昂,今日奉命来西市捉贼,据其属下报,他于两个时辰前,孤身进了小郡王这院中,但一个时辰前,其尸身却被巡查的卫兵发现于太平坊外的小巷中,据称,彼时,许大人身上伤口的血迹都已干了,乃是被利刃刺中胸腹,流血不止、气竭身亡的,而将才,我与中郎将大人自太平坊外而来,直至小郡王这院中,一路上,所见血迹未断。”
李贞知晓,这两位不会说谎,可是,他不信,赦月会失手将人刺死,狼族人惯会用刀剖解牲畜,牲畜虽与人不同,但也不会差得太多,赦月不想杀死的人,是不会错杀的。
但是,若是赦月护己心切,乱了分寸呢……
李贞在一双双目光的注视下,长吁一口气,道:“我是与许大人起了些争执,伤了他,可我没有杀人。”
苏烈趁机道:“可否让我等进去一搜?”
此时,屋中人走了出来,道:“不用搜了,人是我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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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太极宫,甘露殿中。
圣驾面前跪着的人,正起身告退。
李治待人消失在殿门外,又端起茶,无事般品起来,只是,尽管他再小心,那端着茶杯的手还是在轻颤着。
他觉得自己该开心一点,毕竟,事情比他预想得还要顺利、还要圆满。
唯一不足的便是,许昂那厮,竟真得打起了李贞的主意,还差点得逞了……
自己的圣命,明明只是教他以李贞为饵,激怒那位漠北狼王来着。
此时,窦从恩走了进来,禀道:“陛下,人搁置在京兆府,许尚书已赶去了,据说,已哭得昏过去了。”
李治闻言,叹了一声,却终究冷声说了一句,“谁教他的儿子…确实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