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四方馆内,赦月听着忽吉末将进宫的事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心道唐皇扣着李贞,便是要逼自己出面的,他身为如今的漠北之主,在长安城公然现身,是不妥,但这一面,早晚是要见的。

李贞父子为大唐鞠躬尽瘁,虽遭被刺,但李贞心中的忠义从来都没有被磨灭过,他忽而想起,自己从来都没有问过李贞,今后何去何从?意欲何为?

若李贞,还是想留在长安城里终老呢?

自己再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他们此生,还有再见之日吗?

忽吉末知晓,主上心意已决,只好道:“狼主,少主的婚期已定,最迟三月,咱们就得返回漠北了。”

赦月又如何不知,算起来,他已离开漠北快一年了,是得回去了。

*

午后,李治于甘露殿中武昭仪的寝宫里,陪着已然肚大如罗行动不便的武昭仪说了许久的话,等着人困了睡下,这才回到了自己的寝殿内。

而刚喝完半盏茶,便有侍官呈上来,漠北之主,肆叶护.赦月的拜帖。

李治笑笑,果然,这才不过一日,人就坐不住了。

以往虽从李贞的口中多少知道了点这位漠北狼王的事,出身来历、身量样貌、脾气秉性……

李贞自是不愿意多说的,但这数年的时光,加之他二人来往甚密,有的话,就那么不经意间,被他给套了出来。

知道的越多,他便越是好奇,十九岁的李贞,到底是因为怎样一个人,竟能和自己的父亲险些走到决裂的地步呢?

想到这些,李治不禁摇头叹息,待翻开拜帖来看,又是两眼一黑。

寥寥两行字,干干巴巴的字句,与其说是拜帖,不如说是,知会了自己一声,他气得将帖子摔到一旁的窦从恩手里,“你看看、你看看,他这什么态度?”

窦从恩看了一眼,灵机一动,笑道:“许是小郡王常在这一位的面前提及陛下,这一位,便也对陛下生了几分亲近之意。”

李治嗤笑一声,他才不信,不管是以前,还是当下,李贞即便在这位漠北狼王提及自己,那也不会有好话。

“这话说得不礼貌,字写得也这样难看,也不知,李贞究竟看上他哪一点了。”

窦从恩不敢说话。

李治瞪了人一眼,“别装了,朕方才与武昭仪说的私话,你在外间,也都听到了吧?”

窦从恩更不敢说话。

李治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些年,朕不是没想过李贞的婚事,朕是由衷地希望,李贞能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名门贵女做正妻,嗯……再纳几房貌美小妾,多生几个孩儿,这样,他就只能留在这长安城里,专心辅佐于朕,不再惦记着远方的故梦了,这也本是他该走的路,可以他如今的身份,已无缘与长安城里哪家贵女结姻缘了,好在…这也并非他心之所向,朕若是真的强行指婚,反倒教他为难。”

窦从恩道:“陛下英明。”

李治笑出了声,“哪里英明,朕是实在不知如何处置于他了,媚儿不喜他,他也同样不喜媚儿,只因,他二人皆是那样聪明的人,而聪明的人,一个地方,是容不下两个的,朕方才在媚儿面前谈及他的隐秘事,却没想到,媚儿竟是那样豁达,还反过来劝说朕,莫要因这等无伤大雅的事,坏了与李贞起于少时的手足情谊。”

窦从恩也想起了,方才武昭仪说这话时,言辞间的诚挚,便道:“武昭仪心胸之广,在女子里,实属罕见。”

“可是,这哪里无伤大雅,若他李贞只是个寻常人,倒也罢了,可他生成这样的身份,怕是如不了愿的……窦从恩,昔年,朕的长兄李承乾,宠信过一位太常寺乐人,名唤称心,此事,你也是知晓的罢?”

窦从恩点了点头。

那是宫廷里禁止谈论的秘事,最终,不光那位叫称心的乐人被先皇处死,太常寺里收他的人,以及知晓他的人,皆被处死。

好男风这等事,在李唐宗室里,是坚决不被允许的。

“若是父皇还在,得知了李贞的秘事,还会那样宠爱他吗?”李治说起这两人,笑得有些难过,又道:“父皇早早走了,也好,至少完美无缺的李贞弥补了他,英明神武一世,却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儿子的遗憾。”

窦从恩就差跪下了,忙道:“陛下何必妄自菲薄,老奴瞧着,陛下就做得很好!”

李治却挑了挑眉,道:“好不好,朕说了又不算,你说了更不算,不瞒你说,朕少时常想着,父皇那样钟爱李贞,不如就将皇位传给他,朕也乐得自在,就如李元婴一般,做个闲散王爷,无非被参几个本子,又要不了命,不是也很好吗?”

窦从恩陪着笑,却不敢称‘是’。

“朕有一个太过无暇的父皇,他做下的许多事,朕穷其一生,都难望其项背,如今边关还算安定,唯西域还不服我大唐管制,朕虽无才,有生之年,当以此为志,扬我大唐国威。”

窦从恩道:“陛下志向远大,定能如愿。”

李治亦是一笑,感慨完,再从窦从恩手里拿回拜帖,看了看,道:“这一回,漠北这样有诚意,能主动来议和,朕也不是小气的人……”他合上拜帖,眼眸中却多了一丝阴鸷,半响,才道:“李贞心中仍有大唐,朕想,他不会怪罪的吧。”

*

李贞入这西内苑两日了。

其余马倌大多知晓他的身份,见他担着粮草去喂马的动作甚为娴熟,纷纷好奇,却不知,昔日江夏王府的小郡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随父出征时,在军营中,做得最多的,便是这样的活计。

刚过午后没多久,便有一名侍官入苑传话。

“陛下今日在承天门宴请外邦贵宾,等会儿,还要来这西内苑里亲自下场跑跑马,今日当值的,都当着心点。”

一众人等,自然称‘是’。

李贞却在得知此事后,手里的活便做得不利索了。

他没想到赦月来得这样快,也不知,两邦之主,第一次见面,交谈得可还顺利。

鸾驾来得比预期的更早。

李贞混在人堆里,一同朝圣上跪拜。

一眼望去,前呼后拥之中,便是一身明黄龙袍的李治与身着漠北服饰,且编了发的赦月并列行着,紧跟其后的有三人,中间的是李元婴,分列左右的,一人是恩师,一人俨然是长孙无忌。

李贞心道,算着长孙太尉也被禁足两个月了,如今那个长孙家的罪囚已被漠北归还,那便是说,互市的事可以翻篇了,至于先太子的事,随着李象已带着弟妹赴任履职,也没什么好较真的了,更何况,不赦免了长孙无忌,一直被关着的高茂也不得被释放。

越过层层发顶,李贞的目光还是情不自禁地落在了那张,这些日子避之不及,却又总是挥之不去的脸上,他看见那双眼在人群里不经意地逡巡着,却也不得表现得过分,还没看见自己,又被一旁的李治叫住说起了什么。

很快,他瞧见李治教长孙无忌与恩师同等在原地,只邀了赦月与李元婴一同走了过来。

李贞远远瞧着,恩师满面严肃,在看着自己,他遥遥行了个礼,见恩师亦在颔首回应。

他霎时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之中,再次想起除夕之夜的荒唐行为,只教人浑身冒汗,羞怯就像一道道汹涌袭来的浪头,将他淹至灭顶。

此时,一名侍官走了过来,指了指包括李贞在内的一堆人,道:“你们每人挑上一匹马,要听话些的,带到陛下面前去,陛下要亲自挑选。”

李贞腹诽,李治懂什么马,从小到大,他也就在女人身上呈威风的多,可他随即便捂住了半张脸,心道,自己怎能有这样下流粗鄙的念头。

李贞等挑了马,上前去,站在一个不近不远,但却足以听见君王说话的地方。

他听李治笑着说道:“狼王,方才宴会之上,大唐的美酒你不喝,大唐的美人你也不看,这大唐的宝马,你可得好生品鉴品鉴,看看比起你漠北的,可有差了些什么?”

赦月没心思理会这话里的揶揄,问道:“陛下是说,这些马,都是产自中原?”

他还以为,唐人最喜欢的马,是大宛来的名驹。

李治打眼在人堆里一看,便指向李贞,憋着笑道:“这个小奴,你上前来,为狼王解惑。”

李贞:“……”

无奈,他只得牵着自己挑下的马,走上前去,待在一行人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问:“陛下教罪人说什么,还请明示。”

李治挑着眉,道:“当然是说一说,朕这皇宫里的好马,不然你还想说什么?”

李贞抬眼望了一眼李治,便看见那双眼里满是坏笑,再看看站在李治身后的李元婴,那笑声都快要憋不住了。他大胆猜测,这两人上回喝酒时,肯定没少提及自己,还不知说了多少混账话呢。

说便说罢,他却刚一开口,又被喝止。

“你这小奴,好不知礼,你得先见过这位,漠北狼王。”

李贞觉得自己拳头都硬了,却还是动了动身子,低眉垂目,朝着赦月行礼拜道:“罪人见过狼王。”

赦月克制住了想去将人扶起来的手。

他早就看见了李贞,此时虽是一身粗衣,发髻散乱,身上皆是草屑料渣,但那张脸在人堆里,还是那样的扎眼。

那夜之后,再这样近地去看李贞的脸,还是忍不住心悸,他忘不了,明晃晃的烛火照映下,李贞在他怀里蹙起的眉头、颤动的眼尾,还有那飞上双颊的潮红。

赦月不敢再想下去,动了动喉结,却终究不敢开口唤人的名字。

李治看眼前两人你躲我闪、欲说还休看得正起劲,被身后的李元婴怼了怼后腰,方才敛敛神色,轻咳一声,教李贞平身了。

李贞于赦月身前直起身子,一眼便落进了那双深邃眼眸里,他本以为,他该是恨恨地看着这无礼之人的,可这张脸、这个人,就这样无辜地站在他面前,他又哪里恨得起来。

那夜,赦月衣衫未解分毫,只是用手,不算碰他。

李贞再一次地,这样默默劝说着自己。

他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是要干嘛来着,便开口道:“先皇生平,以文治武功著称,故喜好良驹,他常年征战在外时,先后骑过六匹名驹,便是天下人皆知的‘昭陵六骏’,马虽好,却都是西域来的,先皇便生出执念,愿有一日,我中土也能产出让外邦倾羡的良驹来。先皇便在大唐境内各地搜寻良驹,再设立了太仆寺,专门管理马的选种、牧放、调养等事宜,就这样一代一代地筛选下来,直至成了具有严苛血统的马种,这便算产于我大唐的马。”

赦月微微侧身,听着李贞娓娓道来,却压根没听进去多少,马的事,他以往与李贞早不知说过多少,眼下他心里想着的,全是人的事,只等李贞说完,他才淡淡‘嗯’了一声,望唐皇快些将这一遭揭过去。

李治在一旁道:“狼王听得不尽兴啊,是觉得这小奴说得不好么?”

李贞望一眼李治,心道你玩够了没有?

李治瞧见,朗声大笑,笑够了才道:“欸,朕今日多饮了几杯,都忘记了,这小奴,哦,李贞,与狼王本就是旧识,且前有狼王的使臣放出豪言,说李贞如今是漠北的…囚徒,漠北此番前来,有意交好,朕也不是小气的人,便将他交由你漠北处置,如何?”

在场无人应答,唯有李元婴笑着附和:“可行、可行,陛下英明!”

李贞知道李治没安好心,此时若赦月开口应下,他又会找由头收回自己方才的话,在众目睽睽之下,驳一把漠北的面子,便抢在赦月开口之前,道:“李贞从不知,自己是何人的囚徒,只知我因大不敬获罪,陛下格外开恩,我才能在此处为陛下养马。”

李治的小心思虽未得逞,但见李贞这样给自己面子,便顺势拍了拍李贞的肩,道:“看来你这几日,反思得甚好,养马这差事,是有些委屈你了,正巧,明日上元夜,朕要于宫前摆宴观灯,宴请漠北狼王,大小官员都要前来,届时,便由你李贞执笔,将此盛事一一记下,也算作我大唐与漠北交好的凭证,如何!”

李贞不由得想起,去年的上元节,饮宴赏灯完毕后,李治又拉着自己在殿中清谈至半夜,才允他回王府,可也就十几日之后,他便成了阶下之囚……

还真是伴君如伴虎啊,他暗叹着,道一声:“李贞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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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