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一个年,阿布过得战战兢兢。

只因除夕那夜之后,自己再在主子面前提及那位薛公子,定要招致一番无端的责骂,甚至这几日被责骂的次数,都赶上这七八年里挨过的所有责骂了。

阿布自然不知缘由,更不敢问。

他只知,那夜他在前院与几个年岁相仿的异族仆从吃点心、喝奶茶、耍爆竹直到五更天,回到这小院时,自家的公子在榻上安睡着,而端坐在一旁守岁的,是另一人。

初一大早,他又在整理打扫屋子时,觉察到,薛公子送给自家主子的那方新砚有被用过,还有那张写着‘喜乐安宁’以及一串不认识的字迹的纸。

既然公子能在除夕夜写下这四个字,显见心情不错啊,怎得睡了一夜,就变了个人呢?那晚,那位薛公子到底做了什么不能被原谅之事,教人这样记恨于他?

实则,李贞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气些什么?

若说他真生气,可阿布捧着那方新砚,愤愤地说要去帮他扔掉时,他又忍不住出声制止。

若说他不气,当阿布指着那张写于‘喜乐安宁’之旁的一串狼族语问他,那是什么意思时,他又毫不客气地咬牙说出‘混蛋’二字……

那个人,他怎么敢的,怎么敢那样对待自己!

李贞羞愤之余,也有后怕,若那夜再混乱些,自己又当如何,便亲自去买了锁,将联通前院的那道门锁住,他是不会再见那人的面了,若不是囊中羞涩,外加年节里不方便找寻住处,立时就要搬离这小院。

他估摸着,复朝后,自己为李元婴状告那事便有定论,没准自己很快就能住进牢房里,那倒是省了一笔钱呢。

可很快,长安城中开始盛传,漠北狼族的使臣一行已然抵达了大唐皇城,现下正于四方馆内安顿着,请见的文书已然递到了唐皇的手里,只等着这大唐天子不日召见。

李贞知晓,因去年年末的一场大学,雍州被大雪封山,漠北的使臣被耽搁了月余,否则,年前就该到长安的,而眼下自己正被李元婴状告与漠北勾结,他们此时来朝,显然不是好时机。

若李治心一横,定了自己的罪,那可就有正当的理由诛杀来使了,如此,大唐与漠北,不想打,也得打了。

当务之急,他得知晓李治是如何想法,是以,当宫中内侍来他小院里传达圣上口谕,要召他进宫时,李贞更了衣便匆忙随着去了,都没来得及想,他落脚的这地方,压根就没有告知于李治,宫里的人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李贞从引路的侍官口中得知,今日陛下是在太极殿内召见他,便猜到,是有外臣的缘故,只因外臣入不得内殿,这太极宫里,过了太极殿北边的朱明门,便算内殿的范畴了。

果然,太极殿内,除了些熟悉的面孔外,漠北的使臣亦在,为首一人,正是忽吉末。

李治瞧见正主来了,当着一众近臣的面,好整以暇般询问,“李贞,这漠北使臣说,与你是旧识,可有此事?”

李贞如实回道:“回陛下,数年前在薛族,我见过此人。”

“仅此而已吗?可这使臣说,数月前,正是他将你劫出长安的?”

忽吉末也对着李贞带笑行拜,恭恭敬敬地说道:“小郡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们才一别数月而已,别来无恙。”

李贞一怔,只好道:“他们皆蒙着面,我不记得了。”

他猜测,漠北这是要将之前从长安城将自己劫走之事坐实,不禁暗自摇头。

这里是长安,高位上坐着的是唐皇,即便自己是个罪臣弃子,那也没有异族之人来这京畿之地撒野的份儿。

果然,李治斥道:“好你个漠北,对我大唐臣子,想劫走就劫走,想归还就归还,这是欺我大唐无人么?还是说,确实如滕王所说,漠北狼族与李贞,关系本就不一般。”

此言一出,不少臣子少不得及时附和‘陛下英明’之类的。

唯有被猝不及防点到的李元婴,又缩了缩身子,他如今还是戴罪之身,不敢太招眼。

忽吉末却是不紧不慢,道:“唐皇陛下息怒,正如您所言,小郡王与我漠北狼族,关系确实不一般,众所周知,若没有数年前,江夏王父子于薛族的一番谋算,又哪有今日的漠北狼族,这份大恩,我等怎可不报?”

李治不欲在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上费口舌,便问:“既然有这样天大的仇,为何不将人直接杀了?”

李贞:“……”

忽吉末面色复杂地说道:“兴许是小郡王巧舌如簧,哄得我主上下不了手。”他觉得自己没撒谎,至少在他看来,事实就是如此啊。

李贞:“???”

一众臣子闻言,又开始造口业了。

“摇尾乞怜,枉为李唐后人。”

“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一点风骨都没有。”

“把大唐的脸都丢尽了。”

李治默默听着,心道你们知道个屁,人家是压根就不舍得杀好不好,非但不舍得杀,更是不舍得让人受一丁点委屈,否则,怎么会巴巴地给自己送那么多的好东西,只为了让李贞过个安稳的年。

他寻思着,戏演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自己拿人手短,也得信守承诺,便道:“如此看来,滕王所说的,李贞与漠北狼族私通之事,倒是一场误会,乃李贞为仇人所擒,不得已伏低做小,为自己换条活路,虽行径可鄙,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李贞知礼尚往来,恭敬说道:“虽身不由己,但李贞行径确实有失大唐颜面,请陛下责罚。”

李治就差白人一眼了,心道,朕敢责罚你吗,你现在可是有大靠山的人呢,他正了正面色,又对着漠北使臣说道:“朕如何处置臣子,是内事,你漠北随意出入长安,不礼貌在先,但我大唐泱泱大国,自有胸怀,那此次前来又是为了何事,且说来听听。”

忽吉末道:“禀唐皇陛下,我主上知悉了先前互市的龃龉与柏海冲突的误会,震怒,想到同为一邦之主,陛下亦不愿见到两厢交恶的局面,现愿将那位长孙家的罪囚归还于大唐,以了却互市之嫌,望两邦日后贸易来往照旧,互利互通。”

“哦?只是如此?”

李贞忙道:“陛下,漠北使臣此次跋山涉水而来,诚意可见一斑,还请陛下拿出大国之仪,厚待之。”

人来了,即便是空手来的,这也本身是一种致歉的方式了。

这个道理,李治懂得,但他还是想为难一下人,便沉下脸,道:“李贞,你在教朕做事?”

李贞一噎,忙称‘不敢’。

李治又道:“互市之事,后来也有再查,我大唐固然有错,但漠北也不见得都干净,而柏海之事,高茂的脑袋还在脖子上长着,提来一问便知,漠北人是何等猖獗,哪里将我大唐放在眼里了,如今再派几个使臣来言说两句,便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是欺我大唐无人可用么?”

此言一出,众臣子又是满口‘陛下英明’之类的附议。

李贞头疼。

忽吉末果然开了口,“唐皇陛下,我等奉主上之命,诚心来归还罪囚,是念两厢安定,百姓不苦,而柏海的冲突,原是流窜的游勇作祟,我王闻之,已重重罚过,又听闻,唐皇陛下要处死那位领队的将军,心想怎能因这等误会,离间了陛下君臣,莫非在您的眼里,这都是我漠北狼族胆小怕事,摇尾乞怜的行径?”

他始终记得,昔日大唐是如何背信弃义的,本就不愿向大唐示好,今日受召进宫,也是奉命而来,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助李贞脱了与漠北勾结通敌的罪名,该说什么话,也是一早记在心里的,可如今听得这唐皇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心头自然不悦。

李治看了一眼李贞,却是有恃无恐,“既如此,你们便如何来的,如何回去,你们该杀的人,尽管杀,朕该杀的人,也不会留。”

李贞:“……”

忽吉末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些,怕再这样下去,要误了狼主的事,只得嘴上服软,道:“恕我等失言,只是,小郡王时常将两邦交好挂在嘴边,我等便以为,大唐实则也是愿化干戈为玉帛的。”

李治闻言,更是不爽,他知道漠北的那位狼王这样慷慨,是看在李贞的面子上的,但这样被人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教他这一国之主的脸往哪里放?

正此时,一众近臣中,便有一人开口了。

“使臣话中之意,罪臣李贞还与你漠北议论过边患之事?”

李贞识得这声音,正是中书令柳仕,今日因长孙无忌还在禁足中,众臣子,当以他为首。

此人出身河东柳氏,门第高洁,为官多年,也算良臣,但因是王皇后的舅父,而王皇后如今不得圣心,只得与长孙无忌走得近些,找些可靠的助力。

他还未及多想,柳仕何以问出这话,便听忽吉末回道:“小郡王即便受困于我族,亦心系大唐,不瞒唐皇陛下,互市风波,柏海冲突的利害,皆是小郡王说得透彻,我主上听闻后,才起了请和的心思,这有何不可吗?”

李贞心惊,当然不可!

便听柳仕道:“陛下,如漠北使臣所言,李贞并非是与他们勾结成奸密谋不轨,而只是共议边患之事,可即便是为了大唐安危,这等殃及国之根本的大事,若没有陛下的首肯,那也算暗厢私授,请陛下治李贞大不敬之罪。”

果然,其余人等一听,不少出言附议的。

“是啊,这怎么不算勾结呢!”

“李贞此等作为,置陛下于何地?”

“李贞如今还是戴罪之身呢。”

“……”

李治一一听着,心道,自己也大可说,对于此事是知情的,但那样是不是偏袒得太过明显了,况且,自己再偏袒,人家最后也不见得会领情,便赌气不语。

倒是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李元婴开了口,“未授命于陛下,而私下与异族来往,李贞确实有错在先,可若大唐能与漠北交好,边关长宁,也算功过相抵。”

柳仕却道:“滕王殿下言之有失,漠北使臣来我长安请和,是迫于我泱泱大国的威慑,又岂是他李贞的一己之功,真可谓大言不惭,狂妄之极,望陛下明察。”

“柳大人所言极是啊!”

“极是、极是。”

李贞这才想起,这柳仕原本就是言官出身,惯会在文字语言上做文章,今日这是咬紧了自己不愿意松口了。

忽吉末看着吵吵嚷嚷的一众人等,心道,这唐人果然心思都多,话也多。可想而知,这江夏王府的小郡王,终日身处这样复杂的朝堂中,怕是也没几天好日子过。

他已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只得闭口不言,怕再说再错,只好望着李贞,看这位能言善辩的小郡王如何为自己开脱。

李治倒是乐见此等情景,自己这朝堂,但凡李贞在一日,这些跳得厉害的人,就无法全然松懈下来,去行蝇营狗苟之事,他气定神闲地品着茶,好似眼下的事与他无关一样。

李贞却不想再辩了,当下最紧要的,是让大唐和漠北重修于好,而不是满朝堂的目光都盯着自己是不是有罪,按照《唐律》,大不敬是十恶之一,重则可被处死,但李治应当是会对自己手下留情的吧,若再赏自己一顿板子,打完直接扔天牢去,住上个三五月,等某人不得不离开长安了,那样也挺好。

他待周遭对自己的讨伐之声安静下来,才道:“李贞从不敢居功,也不敢请陛下恕罪,唯愿陛下莫要因我之罪过,伤了两邦和气。”

李治一听,这是认罪了?心生一念,道:“李贞既已认罪,按我大唐法规,虽罪不至死,也得重罚,恰逢西内苑里新进了一批良驹,正缺马倌,便罚李贞,入内养马,无诏不得出。”

李元婴听罢,怼了怼李贞的胳膊,悄声说道:“这是怕你跑路,要将你关起来,够意思了,还不快些谢恩。”

李贞心道,养马就养马罢,便要谢主隆恩,又听忽吉末开了口:“唐皇陛下,李贞先前为我漠北所擒,如今这条命,还是我漠北的,如何处置,得我主上说了算。”

李治微微扬唇,道:“这话,得你们的王,亲自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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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