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上元节历来都是大唐最为重视的一个节日。

是夜,整个长安城都是不必宵禁的,百姓们可以自由出入,不受管制,女性出门也可以不必佩戴幂篱,不必换作男装,甚至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可不必婢女的陪伴,就可随意出门,同男子一道赏灯、游玩,而不用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

而平日于皇城内深居简出的皇帝陛下,也将在这一夜,与百官一道登至承天门上,与全城百姓一同观灯,与民同乐。

大唐开国以来,便延续了前朝的传统,在上元节这天接待各国使者,同时继承了燃灯之俗,庆祝万国来朝的盛况,就如此时这延绵十里的朱雀大街,充斥着鳞次栉比的花灯和戏场,休管权贵还是平民,皆可歌、可舞、可诗、可酒,共享盛世大唐。

十几岁的李贞,也很是期待这夜的欢腾,而今,他望着眼前这一片灿烂辉煌,还是会为大唐、为长安默默祈祝,却也只是如同局外人一般,再多的热闹,都似与他无关了。

此时的他,手捧纸笔,与百官一道,立于君王身后三丈之外。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李治的背后去审视其人,也是他第一次发觉,这位大唐的第三位君王,其举手投足之间,竟已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

自先皇时代起,漠北都是大唐从不敢小觑的劲敌,渭水之战后,漠北再也没了与大唐抗衡的实力,世人都以为,大唐将永立军事高地而不倒,但八年前骆驼泉边那夜,在毁灭的同时,也带给了漠北狼族一次新生。

李治以往说起这位漠北狼王,总是带着揶揄和不怀好意的笑,但并不是说,他有任何的轻敌意味,今夜,他籍着这些盛世长安,满城璀璨,何尝不是在向这位劲敌,宣扬大唐的盛世之姿呢!

李贞知悉君王的心思,扬唇浅笑,记下了今夜的第一笔,‘永徽五年,甲寅之春,上元佳节,天子甚悦’!

他收笔,目光却又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李治身旁的另一道高大背影上了。

很显然,负手而立的漠北狼王,兴致就没那么高了,但见大唐君臣已然笑声连连,那人也纹丝不动,好似眼前这美轮美奂的夜景,与他眼中的其他别无二致。

李贞知晓,实在不是狼王不给面子,而是,漠北甚少用灯,他们的集会宴饮,皆是以篝火照明,这灯再好看,都不及他们围在火堆边,喝着酒、唱着歌的自在。

李贞再次想起篝火边上,赦月与他十指紧扣旁若无人的亲密,还是犹如一般,忙将目光从人的背影上收了回来。

此时,一道人影靠近了他。

李贞抬眼,面前是一位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一身华服,样貌风流,顶着的一张脸,有几分熟悉,却又不是他常见之人,可今夜能登上这承天门楼的人,即便不是朝中重臣,也定是权贵之家,却不知是何许人。

那人似是瞧出了他的困惑,盯着他的一张脸,笑得甚是放肆,“小郡王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礼部尚书许敬宗之子,许昂。”

李贞听到这个名字,面色微动,许昂,今礼部尚书许敬宗之子,虽无才名,却有一身好武艺,且家世显赫,于三年前蒙荫入千牛卫,很快便擢升为千牛备身,正七品,掌执御刀于御前侍奉。

可以说,入千牛卫,是权贵子弟们晋升的捷径,先从御前侍卫做起,在皇帝面前多露露脸,再步入官场,自然要比普通的仕途之路顺遂许多,且这种方式可以直接避开科举,是许多不好读书的门阀子弟们的不二之选。

这许昂想来是这些子弟中的佼佼者,擢升得很快,仅仅御前侍奉了不足一年,便再次迁为京兆府少尹,为正五品,协助京兆府尹主理京城大小事务,与其父同朝为官,指日可待。

但这都是外人看来的事,李贞却知晓,这许昂并非善类,但可恨的是,在其擢升的路上,自己亦有出力,并非是其品行兼优,而是,只想教此人离自己远些。

李贞想起不愉快…甚至可说是让人厌恶的往事,眉心不禁皱了起来。

这人竟然敢籍着为圣上戍卫之便,堵在他面圣的路上,对他出言轻薄。

许昂盯着面前的人看了许久,见人非但不语,目光里还皆是警醒,便将身子往前凑了凑,轻笑道:“小郡王怕什么,天子就在三丈之外,我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

李贞嫌恶地后退半步,遇上这等纨绔,他不欲与人多纠缠,转身便要离去,却觉腕上一紧,竟是被拽住了。

“松开!”

许昂笑嘻嘻地松开了手,又道:“小郡王还是这般…不经碰,若非三年前,芙蓉园春猎之时,我无意碰到了小郡王,而小郡王又面露惊羞之色,我还不知,你我竟是同道中人。”

李贞盯着许昂,半响,冷声道:“你若是见我如今落魄了,欲行不轨,大可试试。”

许昂忙道:“我可不敢,且不说陛下对小郡王宠信如故,现如今,这长安城里,小郡王不是还有一座大靠山吗?”

李贞不理会这话,只道:“不用什么靠山,我李贞也略通一些拳脚,你若想切磋,我随时恭候。”

许昂盯着面前泛着薄怒的俊雅脸庞,当真心疼般,说道:“小郡王生得这般模样,我疼惜都来不及,哪里下得去手,我可不是什么外族的乡野村夫,会将小郡王掳了去,那可太失礼了。”

李贞闻言,强忍着心头不悦,这外族的乡野村夫说的是谁,也没别人了。

许昂又道:“先前听闻,狼族人在蜀地取了江夏王的性命,却放过了你,不知小郡王,是怎样让仇人放下兵刃的?是有什么交换么?江夏王府被抄家,小郡王想来是身无长物,是以,在下真是好奇啊。”

李贞不理会这话里所指,这样的纨绔无赖,说出什么话都不稀奇,便拿出一副祥和至极的神态,似笑非笑道:“你高阳许氏诗礼传家,你父更是当朝礼部尚书,恪守礼度、端正内外,他若知晓你在这处胡言乱语,不会饶你。”

许昂阴笑一声,道:“小郡王不必拿这话压我,我有位高权重的父亲,你也曾有,若江夏王知晓,他最钟爱的儿子,为了保住这条命,不惜在仇人面前……做低伏小,怕是死不瞑目。”

李贞捧着纸笔的双手发紧,冷冷盯着面前人,一双杏眼里怒意汹涌,他知晓这一句‘做低伏小’里,还隐藏着许多肮脏的心思,更愤怒亡父被这等无赖提及,他自问从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却对此人起了一回杀心。

许昂却笑得越发不怀好意,“美人就是美人,生起气来都这样好看,啧啧……”

李贞侧首咬牙,他何时遭受过这样的屈辱,可今夜赦月在这处,漠北使臣在,大唐百官更在,他须得忍。

此时,众臣子在口呼万岁,原来,是时辰到了,圣上该与百官一道回宫去饮宴了。

许昂闻声,嗤笑一声,“这宫里的酒有什么好喝的,这般良辰美景,不与佳人幽会,岂不可惜。”

说完,便见机隐没在了人群里去了。

李贞心绪未平,捧着纸笔随在百官之后,慢慢往回走去。

他还在想着许昂的那些混账话。

他以前不喜李治和李元婴拿他和赦月打趣,却原来,那已是最善意的揣测了,而在不相干的人眼里,他李贞是为求活命,不惜出卖…姿色的无耻小人。

但是,李贞苦笑出声,这些不相干的人似也没说错,若自己长得面目丑陋,那个薛族的少主,还会将自己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么?

他想得神伤,竟不知,漠北的使臣已然告退出宫去了,据说是‘狼王不胜酒力,要回四方馆去歇着了。’

待回到饮宴的殿中,便又是那些歌舞曲调,李贞只得提笔,时不时聊聊记上几笔。

又见君王与众臣子喝得差不多了,对着自己招了招手。

李贞恭敬上前,听见李治嘟囔着,“近一些,你何时与朕这样生疏了?”

李贞只得靠近了些,人还未站定,手里的纸笔便被李治拿了过去。

“就这几句?”

“……”,李贞大窘,好似是有些过于敷衍了,便道:“还没写完,我还能补。”

李治却将手中之物随手塞到了身旁侍官的手里,“罢了,看你也是魂不守舍的,回你那小院里去歇吧,做了几日的马倌,该是累了。”

李贞心道,这话中之意是,自己无罪被释了?忙从善如流地拜道:“谢陛下隆恩。”

刚拜完,却忽而想起不对的地方来,“我现下落脚的小院,陛下是如何知晓的?”

李治心头‘咯噔’一下,多喝几杯,嘴上没把门了,可不能让李贞知晓,是那一位在信中,将他与李贞这数月来同住一府的事情写得清楚,只为力证,若是李贞有什么通敌叛国的密谋,这大唐早就该变天了。

李贞见李治躲躲闪闪支支吾吾的,更坐实心中猜测,那日他在宫中被问罪时,便觉这人有些奇怪,似是抱着看戏的态度,按理说,有亲王指认,他通敌的罪名不会那样好洗掉的,此时再看,当是已有人先于自己,在李治面前,说过些什么了。

李治怕李贞再问下去,当即很生硬地转开了话头,叹道:“你不在,老师身体抱恙,舅舅也不在,这酒喝得没意思。”

李贞腹诽,我看你喝得也挺香。

“朕本想着要和狼王一醉方休的,但怎知狼王不胜酒力,欸,他们狼族人不都是个个海量吗?他是真的不胜酒力?”

李贞不作声。

李治又自顾自地叹道:"那怎生是好,你可是千杯不醉啊!”

李贞不理会,再拜,便退了下去,不顾李治在他身后大笑着。

将这一幕幕看在眼里的窦从恩,也笑着劝慰道:“陛下今晚也喝得不少了。”

李治看着李贞消失在殿门处的身影,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目光也深沉起来,再看一眼殿内正与同僚相谈甚欢的礼部尚书许敬宗,问了窦从恩一句,:“你说,先前在门楼上,看见许家那小子在和李贞叙话?”

窦从恩道:“许公子先前在御前侍奉过数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奴当是没看错。”

李治‘哼’了一声,“色胆包天,还敢来纠缠,也不看看如今这长安城里谁在…”

宫里头眼多嘴杂,哪个太监宫女偷摸对个食都逃不开旁人的眼,李贞被纠缠那事,窦从恩也有耳闻,那说闲话的小太监当时就被他一顿板子封住了嘴,但这种事,有就是有。

“陛下,许家那位公子,有许尚书看着的,已在京兆府任少尹也有两年,眼看着又到擢升的节骨眼了,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事,您莫担心。”

李治面无表情,半响,道:“许敬宗这些年,对朕还算忠心,他这小儿子,向来也宠得很,这一回漠北使臣来长安,加紧城中防范,京兆府责无旁贷,偷鸡摸狗之事,就别拿出来教人笑话了,明日传京兆府五品以上官员来觐见,朕要再敲打敲打他们。”

“诺。”

李贞出了皇城的大门,避无可避,一头扎进这上元节的热闹里,没走几步,便在人影憧憧里,看见了戏摊之旁,那道静静矗立的身影。

四目相对,李贞还是被那盛满柔情的眼眸盯得微微低下首去。

他是真的以为赦月不胜酒力,已然回去歇着了。

赦月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松了一口气,拔足便从一众男女老少的身旁错过,快步走到李贞身前,道:“我送你回去。”

李贞抬眸,瞧着面前人这身扎眼的装束,再看看四周人头攒动,问道:“你不怕被人瞧见吗?”

赦月闻言,扬唇从身后拿出了两张傩面来,道:“我见好多人都戴着的,便买了两张。”

李贞一眼望去,皆是奇丑无比的兽面,且一张比一张更丑,不禁皱眉,他逛过几年的上元夜,可从来没戴过这样丑的兽面。

傩面,nuo 二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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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