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赦月知道自己避无可避了。

李贞的母亲尚未见自己的面,都知道自己是‘薛公子’,可想而知,母子二人在先前的谈话中有谈到自己。

李贞是如何描述自己的呢?

是敌?是友?是亲?是疏?

依着李贞的教养,但凡他的母亲所问,他不会撒谎,至少不会撒下弥天大谎,所以,自己的身份,说不定已被李贞的母亲猜到了。

据以往的李贞所言,他的父亲江夏王虽然愧对了他的母亲,可他的母亲却从来都没有怨恨过,甚至,身入佛门这些年,做得最多的事,亦是为了他们父子二人诵经祈福。

当这样长情的女子,得知了自己就是她的杀夫仇人,该有多痛苦呢?

可是,还是得进去见礼,他生平最大的遗憾之一,便是自己的母亲没有见过李贞一面,所以,李贞的母亲,他一定要见。

赦月正了正衣衫,恭敬地走了进去,刚走过屏风,便驻了足,并躬身拜道:“夫人。”

他几乎是埋着头的,只因他不敢瞧见,李贞的母亲看见自己的第一眼,是何等的神情。

隐约中似有一声轻笑,但赦月仍然不敢抬头,却惊觉坐于榻边的妇人起身,并向着自己走来了。

“薛公子,这段时日,多谢你对贞儿的照拂。”

赦月忙抬首,想伸手制止正对着自己行礼的妇人,又觉唐突,只得再拜下去,“夫人…言重了。”

他面前的妇人未施粉黛,且年华不再,但仍是一个身形高挑、气质清雅的女子,一眼看着,就是能生养出,似李贞这样俊雅公子的母亲。

赦月一早便知,李贞的母亲闺名姓顾,是以,按照唐人的礼制,这妇人当被称为李顾氏,最为适宜。

惊觉自己的目光有些不礼貌,忙再次低首,却听得李贞的母亲又开了口,带着柔和笑意。

“薛公子生得真高啊!”

赦月知道这算不得一句夸赞,可他还是很欢喜,大胆地看了一眼榻上的李贞,却见此时的李贞已然披着外衫,侧身半倚在床榻上,神色亦如自己一般,慌乱交错。

“请坐啊,薛公子,你才是这里的主人。”

李顾氏说罢,又回到了榻边,挨着自家儿子坐了下去。

赦月见那木凳此时离着床榻还有些距离,便走过去坐下了。他这些日子,都是赖在榻上照顾人的,这木凳也就是个摆设。

李顾氏待人坐定,才又开了口。

“今日是我唐突了,先前听闻,贞儿于宫里受了刑,便想着要来看看,正好今日,防风去了寺里,我便拜托他带我来了。”

赦月忙道:“唐突什么,夫人别怪我对李贞…照顾不周就好。”

他也知晓,是因李贞的身份,如今已在唐皇面前过了明路,所以,这位夫人才来的,否则,思子心切的母亲,早就会来这里了。

“贞儿说,你们早于七年前便在异乡认识了,如今又在长安重逢,那可真是缘分。”

赦月微微错愕,李贞竟没对他的母亲坦白自己的身份?他望了李贞一眼,没想到,李贞当真会撒这弥天大谎。

既如此,自己不该辜负李贞的苦心,便收起了方才进屋前那些纠结又胆怯的心思,假意自己便是李贞相识已久的至交好友,一双诚挚的眼眸望着李贞,扬唇道:“能和李贞结识,才是我的荣幸。”

李贞却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和母亲撒谎,是不得已为之。

母亲和他说过,报不报仇,全凭他去做,可是,这不是说,母亲就能接受,自己和杀父仇人这般亲密了。

而母亲能这般轻易就信了自己的话,也是因为,这七年来,他也从未在母亲面前提及过自己在骆驼泉边认识的那个狼族少主,所以,母亲把赦月当成另一个自己编出来的故人,也挺好。

李顾氏又开口问道:“薛公子今后是打算在长安久呆吗?”

赦月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却听李贞在说了,“人总是会回归故土的,薛兄眼下只是有事耽误了,实则是早该回漠北去的,翻过这年,便也要离开了,对吧,薛兄?”

赦月不满,这个李贞,逮住机会就想将自己赶出长安去,他望了一眼榻上的人,道:“回去的事,再说、再说。”

李顾氏却道:“被耽误了?莫不是被贞儿这事,那可真是抱歉的紧了。”

赦月忙道:“并非如此,是生意上的事,和李贞无关的……”

“话虽如此,若给薛公子添麻烦了,我请僧人来照顾贞儿也可,阿布那孩子是瘦弱了些,照顾起来是吃力。”

赦月一颗心又开始慌乱起来。

李贞的母亲已然知晓,这些日子,是自己在贴身照顾卧榻的李贞?且听这话中之意,她道是自己善解人意,替代了瘦弱的阿布,而并非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心,将阿布提前支走的?

他看着李贞,知道这又是人的一番苦心,自己不得辜负,便道:“我虚长李贞两岁,照顾他也是应该的,那小仆从有心无力,而我这府上的人,也都是些异族人,我怕言行上冲撞了李贞,好在我与他早就相识,懂得一些他的喜好,就不假手他人了,况且…李贞也没那么重,照顾起来没那么吃力的。”

李贞默默地听着这些话,却不由得脸热,这些日子,每日被抱着进出多少次,好像抱着自己的赦月,是没那么吃力,明明自己也是个长身男儿啊!

还有,为何要在一个母亲面前提及她的儿子‘也没那么重’,这不是告诉她,她的儿子最近瘦了吗,天底下,哪个做母亲的,愿见自己的儿子瘦了啊?

果然,李顾氏瞧了瞧自己的儿子,眉眼含笑道:“贞儿是瘦了些,娘今日来之前,还做了汤饼,都带来了,等会儿你要多吃一点。”

李贞忙点头称是。

李顾氏又道:“薛公子若不嫌弃,待会儿也请尝一尝,不知你们漠北人,可食得惯我们的吃食。”

赦月忙道:“大唐的吃食比起漠北,更加多样,同样的食材,做法也更讲究,口味自然更好些,都食得惯的。”

况且,他这些日子,皆是与李贞吃着同样的饭菜,哪里吃不惯了,就是苦了他府上的厨子,每日都在为当日的饭菜抓耳挠腮。

此时,李贞换了个姿势,母亲在,他不好趴着,这半倚着的姿势教他半边身子都压麻了,只得动一动,缓解一下。

李顾氏也瞧见了儿子的窘境,不由得笑道:“贞儿,你平日里是如何卧法,便还如此,莫非,娘还成了外人了?”

李贞大窘,实在是他平日的姿势太过随意,不好教母亲瞧见,母亲虽疼爱自己,却也从来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况且,为了慰藉母亲自请出王府的一番苦心,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乐于在母亲面前,去做那个端方自持的江夏王府嫡长子的。

而他此时也才意识到,在他心里,赦月俨然成了比母亲更为亲近的人,只因他在赦月面前,便是想怎样卧,就怎样卧。

怎会如此?他为这个想法恼羞不已。

李顾氏扶着儿子,好教他趴好,赦月在一旁看着,好几次险些忍不住要起身去帮把手。

他看得出来,李贞的母亲力道不够,根本托不住李贞的身子,而李贞自己使力必然牵动伤势,却也只咬着牙硬撑着。

好在,一番折腾,李贞总归趴好了。

李顾氏边拿外衫盖住儿子的腰背,边道:“我方才瞧了贞儿腰上的伤,多亏薛公子这些日子换药清理,恢复得很好,倒不会留下多深的疤,虽是男子,留不留疤也没什么的,可身上白白净净地多好啊。”

赦月重重点头,他才不愿见李贞身上哪里留下疤痕,七年前,他能用珍珠粉让李贞的一身伤痕尽消,如今也能,虽没有了母亲留下的遗物,但如今的他有钱了,珍珠想要多少就能买多少,上好的珍珠他已交给老郎中去研磨调制了,不日就能用到李贞身上。

他这般想着,一双眼不由得又放在了李贞的身上,却听见李贞的母亲又笑着开了口。

“还好薛公子同为男子,否则,即便互为至交好友,贞儿的伤处,也不便为薛公子看到了。”

赦月怔住了,他望向李贞的母亲,却见说话的妇人亦望着他,面色醇和,笑容可亲。

这话是一句很寻常的玩笑话,但不知是他自己做贼心虚,此地无银,还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这话里有话。

他克制住了去看李贞面色,但能猜到,听到这话的李贞,内心也不会平静。

此时,外间有脚步声匆匆传来,是阿布的声音在喊着,“防风大哥,是夫人来了吗?”

接着,便就见阿布的身影出现在了屏风之后。

李顾氏唤道:“阿布,进来罢。”

阿布这才从屏风后出来,口呼一声‘夫人’,便扑上前来,跪在了李顾氏的脚边,“许久未见夫人的面,夫人可还好?阿布都想夫人了……”

李顾氏笑着将人扶起来,道:“我好得很,我看你也长高了。”

阿布笑了起来,“阿布自己也觉得呢。”

他说完,忙望向了榻上的主子,又跪了下去,还带上了哭腔,“公子,你的伤……”

李贞示意他起身,笑道:“无碍了,伤处已结痂了,不出十日,就能下地走动自如了。”

阿布还未说什么,赦月却在一旁补了一句,“至少还得半月。”

母亲面前,李贞不与他争辩这些,免得吵嘴,但笑不语,阿布却不乐意了。

“薛公子,我知你是为了我家公子好,但你未免太过霸道了,公子受了刑,我都未见过他人一面,你就将我强行支走,我是瘦弱了些,可也是打小伺候公子的,在一旁打打下手也不行的么?”

李贞与赦月对望一眼,皆是满脸窘迫。

‘力所不及、有求于人’的编排就这么让阿布给捅破了。

果然,李顾氏素来淡然的一张脸多了几分惊愕,李贞见状,忙道:“娘,你不是带了汤饼来么,快些让阿布去煮吧,我腹中都饿了。”

李顾氏闻言,面色方又平息,便起身去桌边,拿起了放在上面的食盒,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盒的汤饼,个个皮薄馅足,码放的整整齐齐,上下有好几层,估摸着有上百只之多。

阿布一见有吃的,也不再告状了,双手接过食盒便去了灶房。

李顾氏笑看着阿布出去了,又才回到榻边,自言自语般说道:“今日的素馅里,我放了菠稜,这个菜是几年前方才从波斯传入我大唐的,寺里后院里有僧人种了一大片,长势极好,我便摘了些。”

李贞不知母亲缘何提起这个,这个菜怎么来的大唐,自己也知道的,况且,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吃菠稜入馅的汤饼了。

又听母亲开了口,“薛公子,你从商多年,波斯的风土人情当很熟悉,他们拿这波稜如何吃法啊?”

李贞一怔,原来母亲并不是对赦月的身份毫不起疑,他不由得再望望赦月,那一身漠北商人的装束哪里露馅了呢,可是仔细去看,皆是破绽,比如,那双深邃的异族人眼眸,毫无酒色财气的浸染,此时,抛却杀伐果决的凌厉,只剩下宛如赤子的澄澈。

赦月却答得极其坦然,“府上生意多交给下人去做的,我不常出远门,更别说去波斯,此生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便是长安。”

李顾氏含笑点点头,“薛公子是个用人不疑的大度之人。”

赦月却在那样和煦的笑意里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他本是有意吃上一碗李贞母亲亲手做的汤饼的,可眼下李贞的母亲已对自己起了疑心,只怕再多留一刻,说得越多,就错得越多。

他并不想在李贞的母亲面前说假话,却更不敢说真话,是以,还是回避最好。

“夫人,今日你难得来这里,我便不打扰你与李贞叙话了,恰好我还有些事要去做,就先告辞了。”

说罢,躬身一拜,再看一眼榻上的李贞,也不等母子俩再说些什么,便折身出去了。

待赦月的脚步声远了,母子二人面面相觑,李顾氏惋惜道:“定是我言语太唐突了,惹得薛公子不高兴了。”

李贞忙道:“才不是,他不是小气的人,母亲别放在心上。”

李顾氏笑了笑,“他如何看我不打紧,我知他是诚心待你的便好。”

李贞只得说道:“我与薛兄,是真诚相交,诚心相待的。”

“那样,自然最好。”李顾氏说罢,还是那样笑看着李贞,顿了顿,又道:“我今日来,实则也是想着,若你在这里住得不自在,便与我同去寺里住下,你这身份现下也无需再遮遮掩掩了,可见这小院清爽僻静,倒符合你的性子,就不擅做主张了。”

李贞难为情地笑笑,去寺里住着也好,但他怕有人会趁夜翻寺庙的院墙,再被会些拳脚的僧人捉住,那就说不清了。

他亦有更隐秘的心思,母亲身上的深色衣衫,他一早便注意到了,那并非寺庙规制,而是在为亡夫守孝,他与母亲日夜相对,只会让母亲更多地想到故去的父亲。

“娘,我在这处,住得还凑合,寺里香火旺,反而人多嘴杂,也会给娘带去烦扰。”

李顾氏望着儿子含笑点头,她拿过自己随身携带的布包,里面有一张凭帖,是她以往存在柜坊的一笔钱,足够为李贞买下个不大的宅子,但犹豫着,还是没拿出来,只拿出一封信,交给了李贞。

“这是昨日一名香客送到我手中的,说是交于你的。”

李贞心道,莫非是李观终于肯写封信给自己了,忙接过信拆开来看,却不是李观的字迹。

但写这信的人,也算得个故人,便是已故太子,李承乾的长子,李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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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