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李贞进了轿厢,惊觉这马车比他以往乘坐的都要宽敞,再一抬头,便对上赦月那双深邃眼眸,里面写着不甚开心,甚至还有一丝怒意。

但他也知晓,这并非是对他。

果然,赦月开了口,“你那位好兄弟,对你还真下得去手。”

李贞打了个哈哈,“小伤、小伤…”说完便要坐下去,可一挨着那坐垫,便痛得几欲跳起来。

他低估了这竹板击打的后劲。

但见赦月将一床锦被铺好,再将软枕放好,拍了拍,示意李贞躺上去。

李贞惊道:“你要我躺着?”

赦月不语,那不然自己今日换了这更大的马车做什么?

李贞还在坚持,“这成何体统?”

此时,马夫已催马前行了,轿厢一阵颠簸,赦月趁李贞一个没站稳,将人稳稳接住,再侧身按在了锦被上,又拿来软枕塞在了人的颈侧,这才罢休。

李贞还在小心挣扎,“这血,会将这锦被染坏的。”

赦月闻言一顿,气道:“染了你的血,那是它的福气。”

总好过,让李贞的血,染到那破败木床的粗劣兽皮上好。

李贞便不挣扎了,认命般躺好,实则他的伤势尽在腰臀处,趴着最宜,但那种姿势不慎文雅,就这样也挺好,好在赦月也没再强迫他趴着。

李贞见赦月一直盯着自己伤处在看,虽知他是关心心切,但还是难为情,便开口道:“你是怎么知晓的,我受罚这事?”

赦月道:“李公子是长安城里赫赫有名的人物,这等大事,长安城里如今谁人不知?”

李贞自嘲般笑笑,道:“这顿板子,我不挨不行,刑杖手已手下留情了。”

赦月不语,他如何不知,又道:“郎中我已寻好了,你回去后不准胡来,要听话。”

李贞只得应下,心道自己何曾胡来过,至于听话,什么意思?听谁的话?他小声道:“皮外伤,养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哪有那么严重。”

赦月才不信,他来前就问过郎中了,大唐的笞刑用的竹板都是特制的,韧劲极强,看似寻常,但曾有人被打断过脊梁骨,抑或是伤及内里,落下病根,才不是皮外伤。

他望着李贞,满脸忧色,道:“总之,听话就好。”

李贞也不再多言,心道他的小院里,至少还有个阿布在,他自是会好生养着的,可待他回到小院时,除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之外,哪里有阿布的身影。

赦月将人扶到了榻上,这才道:“阿布那瘦小的身子骨,哪里照顾得了重伤的你,我教他去前院做活了。”

李贞:“?”

赦月又补充了一句,“不会白使唤你的人,会给他结算工钱的。”

李贞:“??”

是结算工钱的事吗?

说话间,老郎中已戴上琉璃镜,抱着药箱,来到了榻边,他伸手在李贞的下腰处按了按,便听见那榻上的人‘嘶’了一声。

“只受了二十杖吗?那这下手真狠啊!”

李贞:“……”

赦月轻‘哼’一声,面色更暗沉几分。

老郎中于榻边的木凳上坐了下来,边打开药箱,边道:“脱了罢。”

李贞僵住了身子,难怪赦月要将阿布支走,还找来这么个,年纪大到眼睛都快看不清的老郎中来了……

可要医伤,不脱不行,他盯着赦月,望这不相干的人赶快出去,却见人一动不动,他也不动,两人就这般僵持着。

老郎中看看榻上的人,又望望站在榻边的高大青年,道:“你不是这公子买来的异族仆从吗,快给脱啊,等血干了,就得连皮撕下来了。”

赦月一听,忙弯下腰,伸手要去掀开李贞快成暗红的中衣衣摆。

李贞忙回手去格开那双手,“我自己来,我够得着……”边开始乱七八糟地抓衣襟,边恨恨地想着,李治干什么非要罚自己笞刑,夹手指抽鞭子不是挺好的吗?

老郎中见状,了然,道:“欸,这院里有女仆吗,换个女仆来…”

但凡男子的裤子,还得女子来脱,那一定脱得极快。

“不成……”赦月说得斩钉截铁,罢了,又幽幽补充了一句,“这院里就我一个仆从。”

李贞快被气笑了,又开始挣扎着摆弄被血粘在皮肉上的衣襟,胡乱之下只将自己疼得倒吸好几口凉气。

赦月一把拿开李贞乱抓的手,道:“我闭着眼。”

话已至此,李贞也只得收回了自己的手,任由赦月坐在榻边,摆弄他下身衣衫。

赦月闭着眼,下手极轻,却又因看不见,只凭一双手摸索着来,好几次都碰到了那些本该禁忌的地方。

李贞腰臀的线条在他的指尖越发勾勒得清晰直白,就像他以往隐约看见过的那样,他暗骂自己,李贞此时正饱受疼痛,自己却又在心猿意马地想着些什么。

李贞却也在这样的触碰中,渐渐慌乱起来,虽然自己这腰臀此时定血肉模糊,不甚美观,但他还是由不得脸红了,他将半张脸埋在软枕里,闭着眼,假装看不到,感受不到。

只等赦月将李贞的下衫脱尽,再侧过头去睁眼去看,却见那老郎中已抱着臂在打盹了?

他轻咳一声,只惊得那老郎中身形一颤,险些栽倒在地。

老郎中扶了扶琉璃镜,看见了李贞腰臀处的惨状,也不禁摇摇头。

赦月已然转过了身,他看不见老郎中是如何为李贞看诊的,只听得有什么瓶瓶罐罐、金器铜铁之类的被拿出放进,老郎中不时出声询问,一句话会问好几遍,而李贞亦是有问必答。

虽不知,那老郎中是对李贞用了什么手段,但李贞定然痛极,只因他答话的声音里都带着几分哭腔了。

赦月听得满心焦躁,却又不敢回过身去看,只得立在原地握紧了拳头干着急。

忽而听得老郎中在唤他,“你转过来看着。”

赦月哪里敢,又听李贞道了一句,“你转过来吧。”

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第一眼所见,便是置于榻边的一盆血水,还有几块沾满血渍的纱布抟在一起,可想而知,李贞方才受了多少罪。

赦月第二眼,便瞧见李贞腰臀处已盖上了一层洁白的纱布,多看几眼,便觉察到那纱布不怎么厚实,这又教他大惊失色、如临大敌。

老郎中哪里管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拿起手里的药膏道:“这药,每日一早敷于脊椎尾椎骨处…这一瓶,则要每晚敷于他臀肉绽裂处…还有这药粉,则要于每日午间涂满他整个后腰与臀腿处,手法要轻柔缓慢,这些药每日都要更换,不能懈怠,在他伤好之前,伤处一定不能碰生水,眼下是深冬,屋中有地炉,倒不必担心生冻疮,但也要谨防太热,伤处发痒,若再以手指抓挠,定会化脓。”

赦月将老郎中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生怕漏掉什么,李贞却听得很难受,也就是说,自己每日要敷三次药,早中晚都得有人在跟前,夜间也离不得人,且自己得一直以这么个姿势趴着?

老郎中交代完,留好了药和更换的纱布,又收拾好了自己的药箱,便起身欲离去了。他取下琉璃镜,再扫了一眼榻上趴着的人,忽而,便看到了先前未察觉到的一小簇殷红,‘咦’了一声,又低头凑近去看,看了少许,才道:“这处的血渍还未擦净?”便要拿起手边的纱布再去擦。

赦月只得道一声,“那是他的胎记。”

老郎中顿住了,‘哦’了一声,放下纱布,却又道:“欸?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看你俩刚才扭扭捏捏的样子,你之前应当从没脱下过这位公子的裤子啊?

李贞羞得只得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软枕里,耳听着赦月将老郎中送了出去,这才抬起头来喘口气。

可赦月很快便再次进来了,他立在屏风处,未再往前走,叫了一声,“李贞。”

李贞不应,半响,才开口,“你去将阿布给我叫来。”

“不叫。”

“你……”

“这些日子,我照顾你,我给你…换药。”

“……阿布九岁起就伺候我身边了。”

“那也不行。”

李贞快被气笑了,“那不如,以后近身伺候我的人,都找些瞎子来吧?”

赦月顿了顿,也笑了,见李贞面色好些了,这才敢往榻边走去。

他在碗中倒了茶水,坐于榻上,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喂给李贞喝,待喝完,又拿起帕子为李贞擦嘴,罢了,还将李贞散下来的黑发拨到了一侧,好教李贞不为碎发烦扰。

李贞唏嘘不已,原来要自己听话,是这样听话。

赦月望着李贞半眯着眼在养神的乖巧侧脸,柔声问道:“晚饭想吃什么?我先去吩咐。”

李贞很认真地想了想,冬至将至,他想起了以往,每逢冬至气节,朝中惯例休沐七日,他便总要去母亲那处,吃上一碗母亲亲手做的素馅汤饼,再暖暖和和地与母亲叙半日的话,才回王府去和父亲等一道用晚宴,而今父亲不在,自己趴在榻上这副样子,怕也吃不到冬至那日母亲做的汤饼了,便道:“汤饼,想吃汤饼,馅料随意,我不忌口,汤里要多放芝麻油。”

赦月不知何为汤饼,但厨子必定知道,若也不知道,那就换个知道的,总之,一定要让李贞吃到汤里多放芝麻油的汤饼。

李贞看着赦月急吼吼出去的身影,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一想到,晚饭的时候,自己还得被这人喂着吃汤饼,笑意又顿住了。

自己怎么不要一道能以手抓着吃的吃食呢,这样就不用人喂了,但一想到,自己趴在榻上,以手就食的那副模样,非但不成体统,还很骇人听闻!

一连几日,赦月都谨遵老郎中的叮嘱,清理、换药、饭食、房中地炉,都做得细致入微,夜间更是不离开李贞榻前半步,这却教李贞头疼不已。

“赦月,今晚,还是将幔帐放下来罢。”

“我看不见你,你挠到伤处怎么办?”

李贞小声辩解道:“可不放下幔帐,我睡不着。”

他白日还能看看书卷消磨时光,晚上莫非还要挑灯夜读,他又不用考状元。

赦月想了想,“不如,我将你双手傅住,再将幔帐放下来。”

“……”

是个不错的法子,但为何听着如此诡异?不如,还是掀开幔帐睡觉吧。

李贞又想到了敷药的事。

赦月很正人君子,一直都是闭着眼为他敷药的,可闭着眼更容易乱摸,好几次都摸得他险些叫出声,他痛定思痛,何必为难于别人,又为难于自己呢,该碰到的都碰过了,看不看得见又怎样,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又道:“赦月,你再为我敷药,该怎样就怎样吧…”

赦月思索着这话中深意,该怎样就怎样,所以,到底该怎样呢?

李贞瞧见赦月面上疑惑,只得点破,“你闭着眼,若是敷错了药,我岂不是要遭殃。”

赦月恍然大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看来弥射不经意间提到的这句‘金石所至、金石为开’诚不欺人,李贞一定是被自己的克己守礼狠狠打动了。

话虽如此,下一回再敷药,他还是不太敢睁眼,一则,李贞的伤处仍然教他看着心疼,二来,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是李贞的腰臀,不是任何一个别人的,是在他心里,从不敢肖想的圣洁之地。

这日晌午,赦月在自己房中处理完一些急事,便又匆匆回到了李贞的小院,该问问李公子晚饭的喜好了。

他边在自己脑中想着一串菜名,边小跑着走进院中,却看见了一个不受他欢迎的身影静静立着。

那位,防风兄弟。

好啊,都敢趁着他不在,随意进到这小院里来了。

赦月不太开心,盯着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防风虽见面前这人看自己一脸凶相,却还是很恭敬地回答:“是有事。”

“你进去了?”

防风连忙摇头,“没有。”

赦月松了一口气,这还差不多,李贞此时的样子,决计不能教这人看见。

“是何事啊?还要亲自来一趟?”

防风道:“送一人来。”

赦月顿时慌了,这防风颇得李贞信任,能由此人送来的,一定是李贞至交,难道…竟是李贞的恩师,那位大唐的院首帝师?

他一时无措,竟想着不如躲躲吧,怎么也得等李贞伤好了,愿意带着自己去恩师面前正正经经露个脸才好。

便要折身去了,却听见屋内有一妇人的声音在说话,“外间的是薛公子吗?请进来吧。”

语调平缓,音色柔和,教人如沐春风。

赦月当即便猜到了这妇人的身份,便听一旁的防风道:“屋里头的夫人,正是李公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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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