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李贞在脑中过了好几遍,记不得这个名字,想必不是什么世家出身,亦非寒门子弟,更不是什么才学惊绝之辈,并未在科举中给自己留下什么印象,是以,如今也只是一小小的判佐,而判佐只是一八品官员,这才被拦在太极门外,不得入内。

李治已教人将证词呈上来了,一眼扫去,字写得倒是不错,再粗粗一看,但见行文流畅简洁、要言不烦,作为证词,将因果要害列举得清楚明白,区区几百字,竟无一个字是废话,若真是被挡于宫门外,仓促写下的,此人倒不是泛泛之辈。

他看完后,便顺手递给了窦从恩,示意他拿下去让臣子们也瞧瞧,却也没示意清楚,究竟该让谁先看,毕竟下面站着的可都是当朝之肱骨。

可窦从恩是御前伺候的老人了,对此倒是不含糊。若是搁着以往,自然是先给李贞看,方才陛下将这证词递给自己时,隐约指的人也是李贞,可如今李贞的身份不明朗,至少陛下对此未有明白示意,而即便陛下今日便要将此事说个清楚,在御口未开前,自己不能去将这层纸捅破。

可这证词也不能先给长孙大人看,此人与此案关系密切,须得避嫌,那么剩下的臣子当中,自然是严院首最适宜了。

他也就几步之间,便想到了这些细枝末节,便将那证词呈到了严慎的面前。

严慎也毫不推辞,伸手接过,还移步到李贞跟前,于是,师徒俩就一起看起来了……

长孙无忌对此等情形早见怪不怪了,沉着脸立于原地,其余人等似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虽也好奇这证词中如何写的,却也不敢君前无状,只盼师徒俩看快点,好早一点轮到他们。

李贞与恩师看完,对望一眼,皆是惊叹于这小小汴州判佐狄仁杰,胸中竟有此沟壑,若有人提携,必定是经世之才,而此人又敢以八品之身,自汴州赶来长安,即便连宫门都不得入,也要证人清白,可见,是刚正不阿之辈。

他又将证词递给了身旁最近的臣子,余下的臣子这才一一传阅起来。

李治看了一眼站定的李贞,又扫了一眼其余人等,大致也从那些人的脸上看出了意思,无人不被那封证词所折服,连跟随着长孙太尉身后的几人看完,亦是惋惜摇头,可见他们也很难找出什么破绽来了。

实则,他心中也已有决断,这一回,将矛头贸然指向阎家,是有些鬼迷心窍了,若是这些不痴迷于升官发财的清流都在朝中难立足,那这朝堂要留给什么样的人呢?

此番境地,皆是自己私心所至,是有人猜中了自己的心思,这才栽赃构陷,可见,为君者,轻易袒露自己真正的喜好和想法,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而这话,李贞以往与他说过何止一次。

只等最后一个臣子,也就是一直谦让着,让别人先看的长孙太尉也看完,李治方才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诸位爱卿,意下如何啊?”

一时间众人皆是支支吾吾,不敢先言。

说这证词写得一派胡言,可人家将在汴州发生的事写得清清楚楚的,在场的自己等又没去过汴州,怎好下此定论?

说这证词写得极好、极对?那不是公然和长孙大人唱反调吗?

有老臣进言,“陛下英明,全凭陛下决断。”

李治一听,就差翻个白眼了,老东西就知道和稀泥,麻烦事都推到自己身上是吧,那还要你们干嘛?

此时,李贞开了口,“陛下,阎公还未看这证词,陛下不如将这证词中所写之事与阎公对上一对,料想阎公在回长安之前,还不知自己会有此等遭遇,也不会想到要和人串供,若两人所说的,一一都能对的上,那阎公之清白,便得证明。”

此言一出,好几位臣子皆是附言。

“哎,对!对!对!”

“我等怎么没想到啊。”

“是啊是啊,这不就是当面对质吗?”

“……”

李治便问下首跪着的人,“阎公,你可认识这狄仁杰?”

阎礼道:“认识。”

“那可是交情至深?”

“并无交情,只是在汴州考察当地官员时有过几面之缘,后公事毕,臣欲为此人画像,却遭拒,便再未见过。”

此言一出,无人不称奇,竟然有人拒绝丹青国手为他画像,这可是多少人花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奇遇啊。

李贞心道,莫非这狄仁杰竟有潘安之貌,竟引得阎公都想将之入画。

却又听圣上开了口,拿证词中狄仁杰点出来的事问询阎礼,果真所答都能对得上,众臣子听后,再无疑虑了。

李治已教阎家兄弟起身了,“此事是朕失察了,还好有证人来为两位作证,得还清白于两位爱卿。”

阎让兄弟二人自然是再谢君恩。

此事已了,但李治却知,还有一事,须得今日下定论,否则错过这等良机,再次提及,就牵强了。

那便是,如何教李贞光明正大地重回长安。

他想起前次见面说的,要打李贞板子的话,那并非玩笑话。

李贞是逆臣之后,即便自己身为这天下最尊贵的人,要捞他,那也得名正言顺,教人心服口服,满朝文武需要自己给出一个台阶,这才好下去。

于是,众人又听得陛下开了口。

“李贞,阎尚书之事,你亦有功,但你私出碑林院在先,今日又强闯宫殿在后,功不抵过,笞打二十板,以儆效尤。”

李贞讶然,心道你还真打啊,但他亦知,这已经是对他最轻的处罚了,甚至都称不上是处罚。

耳听着恩师、大理寺卿等已经开口为自己求情了,求求情也好,显得自己这二十板吃得冤枉,也教圣上好做人一点。

在场的都是些聪明人,都知圣上有意如此,却也只敢腹诽。

笞打二十板?这在宫里打碎个茶杯都不止这么罚吧?

也就是说,二十板之后,他李贞又可以随意出入前朝后宫,与陛下做知心君臣了是吧?

还以儆效尤?这是以儆效尤吗?但凡换个别人你试试呢,你犯下这些事,你看看还有命在吗?

但腹诽归腹诽,依着这两位的交情,这二十板,已是圣上能给出的,最重的处罚了。

毕竟当初江夏王被下狱时,李贞曾立于甘露殿前大骂当今圣上一炷香之久,也只是被禁军捂着嘴赶了出去而已呢。

处罚已定,朝中大臣也都在,立时就可以开打。

李贞被剥去了外衫,按在了两仪门前的长凳上,君王则领着一众大臣站在二十丈开外的地方,也是,哪有看同僚挨打,还离得近近的,大家都是体面人,知分寸。

李贞扫了一眼,瞧见了不少幸灾乐祸的脸,其中一些是刚来的面孔,据说,他要挨板子的事传出宫去,不少臣子借故进宫,想来看热闹呢。

那么多的人里,他却没看到恩师的身影,想来是不愿见此,先行告退出宫去了,恩师本就是不好热闹之人,何况这热闹还是自己。

他见李治往这边来了,只一人,连窦从恩都没跟着。

待走到他趴着的长凳前,屈身弯腰,开了口,“李贞,今日之事,可别怪朕。”

李贞笑了笑,“不怪陛下,但请陛下打过之后,就放过濮王妃吧。”

他没忘记这事呢,这是阎尚书出宫之前,在圣上面前,想提又不敢提之事。

李治被戳中难堪,当即变了脸,“这可是宫闱之事,你少议论!”

李贞却道:“阎家女儿如今只是亲王亡妻,为外女,我议论的是外事。”

李治早猜到,教李贞知晓此事,少不得对他一番奚落,也不气。如今已是深冬,他见李贞衣衫单薄趴在长凳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已被冻得泛红,便道:“你自己都到这等地步,还操心别人的事呢。”

“这并非别人的事,这是关乎大唐国运的大事,陛下可还记得,先皇曾亲手为你撰写下的《帝范》,共十二篇,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诫盈……”

“行了行了行了…”李治摆手打断了李贞的话,“就知道拿先皇来压朕!”

李贞这才笑了笑,道:“是将陛下看作可以承继盛世遗风之明君,这才处处要拿先皇和陛下比较的。”

李治才不信,但也无可奈何,却仍旧不甘心,道:“濮王妃嫂嫂,你也见过的吧?那模样,那体态,婀娜有致却又清雅脱俗,为人妇已有十年之久,却不失处子纯真羞涩的风情,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心动的。”

他无比陶醉地说完,见李贞不语,想起什么似的,斥道:“咳,朕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

李贞不敢辩驳,便违心地说道:“我觉得,还是武昭仪更美一些。”

李治轻‘呵’一声,“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对女子之美,向来见识浅薄,哪及陛下的分毫。”

李治毫不谦虚,“这倒是事实,不过,朕信你,对男子之美,定有非凡见解。”

李贞不敢再言,一张脸霎时红了起来,不知是冻的,还是趴久了,气不顺憋得。

李治这才心满意足,他如今也算是找到李贞的弱点了,一踩一个准。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趴着的人,朗声道:“行刑!”便离开了。

那刑杖手是新来的,不认得李贞,但见此人是圣上亲口下令行刑的,该是十恶不赦之辈,便拿出比以往更足的力道,将那三寸宽的竹板往李贞的腰臀处重重打去。

重到二十丈外的诸人都感受到了,是真打,没留一分力气。

二十板打起来很快,李贞几乎是咬着牙关一口气撑到底的,这板子他受得值当,刚起身时,竟不觉得多疼,虽然,那被竹板重复击打的地方已然皮翻肉绽,中衣上已是一片血渍。

他拾起外衫,穿戴好,托着痛感渐起的身体往宫外走去时,众官员们早就看完热闹散场了。

行至太极门前时,有人在唤他,是阎氏的兄弟俩,在他们身旁,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那青年中等身量,样貌平平,着一身低阶官员的官服,看年岁,当没有自己年长,便如同那些中规中矩的官宦之家的寻常子弟,但李贞还是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他以往也见过许多官阶低者,但一个八品官员,第一次来到这天子眼目底下,还能这样神态如常,不卑不亢,此人是第一人。

这青年的身份,李贞也猜出来了。

三人走上前来,皆是一拜。

阎让道:“这一回,多谢小郡王仗义出手,这等大恩,我阎氏没齿不忘。”

李贞一手扶着腰,一手忙抬起,止住了这等重礼,“阎尚书,阎公,言重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阎让瞧见李贞身上血渍已浸染到外衫,更过意不去,“不曾想,陛下真的会……”

李贞强忍着疼痛,笑道:“二十板,受得住、受得住。”

他说完,便将目光移到了站在阎氏兄弟身后的青年身上,只因他早就察觉到,此人也一直在看他。

“这位就是,汴州判佐,狄仁杰罢?”

青年往前走了一步,再次拜道:“汴州判佐狄仁杰,见过小郡王。”

甫一出声,话语里尽显清正疏朗。

李贞轻笑道:“叫我名字就好,我早就不是什么小郡王了。”

他亦打量了一番这狄仁杰,心道并不是什么潘安之貌,但观其眉宇从容、眸光中正,是有抱负于胸之人,配入阎公的画,却也好奇,能入阎公的画,这人怎么还不乐意呢?

“你既不愿意入阎公的画,为何又从汴州赶来长安,为阎公作证呢?”

狄仁杰回道:“不入阎公的画,是仁杰自觉还不配,我入仕尚不久,还未为百姓、为大唐做出过什么,而赶来为阎公作证,是我身为判佐份内之事,不教好人蒙冤,不教忠良受迫,是仁杰该做的事。”

李贞闻言,欣然颔首,问道:“既然人已经来了长安,不如就留下来?”

阎氏兄弟对望一眼,他们知晓,以往的李贞可是很少这样欣赏一个人的,只要他在圣驾面前开口,为狄仁杰在长安谋个差事,易如反掌。

阎礼见狄仁杰迟迟不开口,便道:“狄仁杰听闻,今日李公子也在这宫里,便在此一直候着,要见李公子一面。”

李贞闻言莞尔,道:“那你见到了,我与传闻中的,可有出入?”

狄仁杰道:“名不及实。”

“即便是这般刚被打过板子的模样?”

狄仁杰知这是句玩笑话,不置可否,只是再次郑重拜下去:“长安是更广阔的天地,也是仁杰的向往,但若还没有足够的能力,留在这里,我非但不能为它尽绵薄之力,它还会给予我更多的桎梏,判佐虽小,却是当下于我最有益之事,待有一日,我做好了这判佐,再去谋求其他,也不迟。”

李贞闻言,若有所思,要论何人才能在这长安得善其身,那还真是个未解之谜,纵然是他自己,不也是该栽的跟头,一个都没落下,这狄仁杰能有此远见,很是难得。

他喟叹道:“狄仁杰,即便今日你我不见,我相信,有一天,我们也一定会见面的,这长安,有一日,定会是你更广阔的天地。”

狄仁杰一怔,随即冁然一笑,再次拜道:“仁杰必将公子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上。”

言毕,其余三人皆是大笑。

李贞笑得牵动伤处,忍不住皱眉。

阎让见状,开口道,“就让我们的马车送李公子回去吧。”

李贞知阎尚书是一番好意,但如今自己落脚的地方,实在不便为更多的人知晓,便道:“谢过阎大人好意,我自含光门出,老师已为我安排好马车了。”

阎让闻言,也不再多说,碑林院便在含光门处,由碑林院的人送李贞回去,确实更妥。

一行人便往皇城外走去,出了含光门,确见一辆马车已等着了,其余三人自然以为那是严院首为爱徒备下的,只有李贞知晓,并不是。

恩师才不会使用这样尽显奢华的马车。

但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作别三人,往那马车处走去,刚一走近,那马夫已放好凳子供他踩踏,而轿厢内也伸出一只宽阔有力的手,将他因剧痛而颤抖的身形稳稳扶住了。

李贞:老师,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严慎:砚之啊,我那点俸禄,都拿去办义学和给你师娘(不是)买刻刀了,没钱换豪车啊~

补充:这时候的狄仁杰大概二十三岁,还不是日后名满大唐的大人物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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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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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