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进宫之时,震惊于,整个皇宫上下,但凡见到他的人,手足无措神色慌张之余,竟无一人想起要阻拦于他。
实在也不怪这些宫人,这么多年了,上上下下也都默认了,这位进宫是用不着通禀的。
直至到了两仪殿外,那守在殿外的小内侍方才抹了抹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人,忙不跌地小跑着进殿去了。
接着,李贞便听到当今圣上一声大的出奇的惊呼,“谁?你说谁来了?”
李贞深吸一口气,便就那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两仪殿的正殿里。
他迎着殿中那些跪着的、站着的诸人,看着他们面上的神色,在看清自己这张脸时,极尽的复杂。
严慎自然痛心疾首,但也知李贞的品性,忠良被陷害,他不会置身事外的,只是,好歹该在进宫前给自己带句话的,此番境况,倒是教自己也措手不及了。
李贞也只是在众人面上缓缓扫了一圈,待看到恩师藏不住的叹息神色时,亦觉得好笑,他若提前告知恩师,怕要被劝说,不如直接来了。
他又见其余人等,但见,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几位重臣,那一双双眼睛很快便在自己身上与圣上的脸上转个不停。
好在,圣上确实是已经惊得站起来了。
李贞却只是淡淡地回望了他们几眼,这几年来,这些人看到自己不都是这副不甚欢迎的神色么,此时,应当还多了些疑惑。
比如,今日自己因何前来?陛下又当如何处置自己?
李治望望李贞,再望望他的诸位臣子们,面上竟有几分不该有的忐忑之色。又见李贞坦然走到殿前中央,行该行之礼,并跪拜自己道:“李贞参加陛下。”
他这才想起自己该说什么话似的,问出一句:“你…还敢回来?”
李贞坦然道:“本来是不敢回来的,但眼下不得不回来。”
李治听着这熟悉的语调,心情也平复了下去,冷笑一声,道:“少卖关子,有话快说。”
李贞望了望自己身旁同样跪着的,已不知跪了多久的工部尚书阎让,道:“回陛下,我今日来,正是要为阎尚书作证,力证阎尚书于翠微宫重修一事中,未有贪墨。”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除却跪着的阎尚书外,其余人等,不能说有多吃惊。
阎让自问与江夏王府的交情不算多深厚,未曾想落到这等境地,还有这位愿意为他作证,这教他如何能不感激。但他这几日得了教训,深知言多必失,便先不开口,静观其变。
李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撩起眼皮望望跪着的人,闲谈般道:“你说未贪就未贪,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都是摆设?”
此时,立于一旁的大理寺卿崔知章及时开了口,道:“禀陛下,此案人证的提审,皆是刑部在主理,我大理寺还未来得及审理。”
如今的刑部尚书刚上任还没几个月,乃是长孙无忌族中子侄,名唤长孙祥。是以,崔知章这话实则便是冲着长孙无忌说的。
李治不由得皱了皱眉,心道,这大理寺又是何时被李贞收买的,崔知章此人出了名的不知变通,今日转性了?
他又望了望另一旁的刑部尚书,竟然没打算出声为自己辩解,看来是默认自己一方独断专行了。
他道:“即便如此,那人证总是假不了的,你不服,自去问那人证。”
李贞却道:“陛下,当年为先皇重修翠微宫之事,在场的各位,除了我与阎尚书之外,还有谁亲自见证过,这等陈年往事,哪怕是我这等亲自经历过的人,都不敢说记得清楚,那人怎么将阎尚书贪墨之事说得那样详尽,难不成,阎尚书贪银子的时候,他就在跟前点钱呢?”
李治闻言,差点笑了出来,实则,他也不信阎家的人会贪钱,真是这等俗人,那濮王妃嫂嫂早该对自己投怀送抱了。
但是,他也想借此良机,来挫一挫这些匠作大家们的锐气,先皇在时,将这些人捧得太高,教他们忘了,他们有的一切虚名,都是谁给的。
他顿了顿,又道:“你要作证,也该有个作证的样子,总不能就你这三言两语,便就行了?”
李贞真诚发问:“那敢问陛下,那个人证,又是如何作证的呢?”
“……”李治清咳了一声,好似,也是那样三言两语。
大唐宣扬‘仁政’,甚少对人证进行刑讯逼供的。
李贞又道:“既然为阎尚书定罪的,是证人一面之辞的指认,那我李贞,为何不能做为其开罪的证人?”
李治望着跪着的人,顺便扫了一眼其余臣子的面色,他知晓,今日之事,看似是阎家兄弟的事,实则,大家都等着看自己对李贞的态度呢,尤其是他的好舅舅。
否则,依着长孙大人对李贞的嫉恨,早在他李贞踏进这两仪殿时,就该被安上诸多立马就可以掉脑袋的罪名了。
他想到此,便道,“既如此,那阎卿贪墨之罪,倒是莫须有的事了。”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模棱两可,教人猜不透他是在下定论,还是在自言自语。
台下之人一时也都在沉默,唯有严慎敢开口,“陛下英明。”
阎让这才得了提醒般,忙叩谢皇恩云云。
此时,一旁的长孙无忌终究沉不住气了,他移步至殿中央,拜道:“陛下,莫非真由着此人在这殿中胡闹?”
他说到‘此人’时,一双眼带着嫌隙与审视,已然盯紧了一旁的李贞。
这话说得不带丁点尖刺,语气都是平淡的,像是在说一桩人尽皆知的事实,一句‘胡闹’不但抹掉了在此之前,李贞的种种言论,更是给他的身份下了定论。
李治望了一眼李贞,他也知这句话说得极是歹毒,但还不能开口去为李贞说话。
只道了一句,“君前无状,自然该罚。”
便等着李贞开口为自己申辩。
李贞挺直了微微躬下的腰,不去看长孙无忌,只反问道:“长孙大人,‘胡闹’之说,是何意?”
长孙无忌还是那副淡然的神色,道:“《唐律》有言,罪者,不能为人证,而你是何等身份?如今更在御前搬弄是非,该罪加一等。”
李贞竟是笑了,“若没记错,数月前,陛下只是判我禁足碑林院,一无枷锁镣铐加身,二无文书昭罪,我今日私自进宫,是大不敬,该罚,但你长孙大人开口就将我视若什么千古罪人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私下里做了多少欺君罔上之事呢?”
李治默默翻了个白眼,你没做么?
长孙无忌闻言,面色终究不复平静。
这数月间,李贞在这长安城里的所作所为,他不能说一一洞悉,但自己从天子身边说一不二的宠臣,到如今这屡屡败退的境地,不是拜此人所赐,还能有谁?
而今,这人却敢在天子面前,说出这等大言不惭的话来。
他猜到,李贞有一日,还是会堂而皇之地重回天子面前,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若今日定了阎氏兄弟的罪责,并将他们重判,非但全了圣上的爱美之心,还能将阎家世代的珍藏,尽数充了国库,这当是一件教圣心大悦的事,毕竟,他这个侄子的脾性,他还是知道的。
他再看李贞,斥道:“陛下虽无明言你有罪,但你父亲,确是反贼无疑,接了昭罪文书,带着枷锁镣铐,被流放出长安。”
李贞今日进宫来,便有想到,长孙无忌定会以父亲为由,来激怒自己,他松开咬紧的牙关,反而笑道:“长孙大人此时再想来施连坐之罚,有些迟了,你此时非要说我有罪,莫非是要推翻陛下先前的圣断?”
长孙无忌恨极,却也不敢再说出更过分的话来,他知晓天子有意疏离自己的根源是什么,李贞也知晓,这才会屡试不爽。
李贞又道:“说到《唐律》,长孙大人编撰的《唐律》不失为大唐律法之最,但李贞所记,里面有言,‘老幼笃疾之人不得为证、同居相隐之人不得为证’,我既无罪,亦不在这两类人里,如何做不得人证?”
实则,当初重建翠微宫时,在场还有一人也曾亲历参与过,便是此时也跪于一旁的阎礼,但他却因《唐律》之故,无法为兄长作证,此时在场之人听了李贞这话,这才想起了这一点。
李治耐心等着,想看看谁,还有什么要辩的。
自他被立为太子的那一日起,他就渐渐将这两人在自己面前的争吵辩驳视若寻常了,这数月来,李贞不在,他还有些不习惯。他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想法,若是舅舅不那样的独断专行,李贞不那样的嫉恶如仇,有这两位辅佐他,他这皇帝倒也做得轻松。
长孙无忌眼看为工部尚书钩织的贪墨之罪似要瓦解,岂能甘心,又道:“陛下,今日阎让跪于这殿中,罪名有二,其二,便是他先前出言辱及先皇,此罪更不容恕。”
李治这也才想起这一茬来,他先前看到那折子时,着实气愤,但气愤之余,也有几分心虚,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但他是天子啊,天子怎能被指摘,他望望李贞,便起意,若能籍着今日这一闹,将此事揭过去,那是最好。
他拿起案头的折子,示意立于一旁的窦从恩拿给李贞,并道:“你看看,一派胡言!”
李贞接过折子,飞速看完,却是笑道:“或是李贞才疏学浅,未看出哪里一派胡言,只看到了一个臣子对君上的礼赞。”
李治却笑不出来,心道朕没瞎,他通篇都在骂朕,且骂得通俗易懂,哪个字是在礼赞了啊?
李贞正了正身形,清了清嗓子,才道:“阎尚书将陛下比作先皇,难道还不是对陛下最大的礼赞吗?”
“???”
李贞只得说得更明白些,“阎尚书深知陛下亦是如同先皇一般,见解深远,刚毅果断,不拘小节,且虚心纳谏的明君,这才敢直言不讳,可见陛下君臣之间了无嫌隙,是盛世之昭。”
李治听得晕乎乎的,他从未在李贞口中听到这样密集的盛赞之辞,还是在这么多臣子的面前。
能说出这样违心的话来,李贞也是很豁得出去了,看来流落在外这几个月的罪没白受,懂得能屈能伸了。
他勉强压着唇角的笑意,才道:“朕怎能同先皇相较。”
长孙无忌也是没想到,如今的李贞,脸皮如此之厚,却偏偏圣上还很受用,忙道:“陛下,先皇虽心宽似海,却历来赏罚分明,罪便是罪,若含糊其辞,怎能服众?”
李贞接过话头,道:“长孙大人赏罚分明这话,听着倒像是在影射先皇。”
“李贞你……”
李贞却不紧不慢地道:“贞观元年,长孙大人曾有过带刀面圣的旧事,臣子携带兵器入宫禁,该如何?长孙大人却只交了些罚金,就被免罪,又是为何?”
在场的多是些经历两朝的老臣,闻言不由得唏嘘。
当年为了这事,先皇召集大臣们到朝堂之上,让大家讨论此案该如何处理?不就是为了给长孙太尉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免罪之由么。
严慎暗自发笑,这桩旧事,还是他与少时的李贞闲谈时提及的,只因江夏王太过忠君,绝不会在自家儿子面前,说起先皇的半点是非,没成想,今日倒是教他用得恰如其分。
他移步殿中,拜道:“长孙大人是社稷肱骨,当年臣等都一致认为,该免去他御前大不敬之罪的,这是臣等众议,先皇明察之下,这才特赦了长孙大人。”
言下之意,当年的事,不算先皇赏罚不分,只是群采臣子们的谏言而已,可长孙无忌若是执意要论说赏罚分明,那才是故意在打先皇的脸。
长孙无忌见这师徒二人几句话,就将自己定在了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虽恼恨,却也无可奈何。
李治从‘朕怎么不知这等陈年旧事,李贞又是从哪里听来的’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又再等了等,想看看还有谁要开口的,却见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一干人都偃旗息鼓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阎卿,起来罢。”
阎让叩谢过君恩,却未起身,他阎家世代忠君,他兄弟二人亦同心向大唐,他虽已脱罪,但也不可抛下弟弟独善其身,此时不便贸然开口喊冤,但同跪同罚,也在情理之中。
李治见状,也不怪,只是望着跪着的另一位阎家的人,又问道:“那这另一位阎卿呢?”
虽未明说,但不外乎,是在问李贞。
李贞亦在头疼,阎礼是被汴州的地方官参得本子,事发紧急,且他于汴州并无可靠之人能用,若是能再拖个几日,兴许还有转机,可如何拖法呢,正值他一筹莫展之际,听得殿外内侍细步走了进来。
“禀陛下,太极门外拦下一人,自称是来为河南道黜陟使阎大人作证的,因官阶太低,无法入内殿,故写下这一封证词,呈于陛下。”
李治讶然,“是何人啊!”
“回陛下,来人自称,汴州判佐,狄仁杰。”
狄仁杰(未发福版)出来浅浅打个酱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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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