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便与恩师说了,自己当年参与为先皇修建翠微宫时的所见所闻。
彼时,自己刚从漠北返回长安,消沉数月后,受得此命,以自己一支妙笔,去襄助工部尚书阎让。
“老师,翠微宫是先皇最喜爱的避暑之地,这等大事,依礼该是你出手的,可那时你忙于译书,腾不开手,引荐了我,如今想来,仍是惭愧。”
严慎望着李贞,顿了顿,还是开了口,“先皇对你有多喜爱,满朝皆知,何谈引荐,只是,这开口为你请命之人,却不是我。”
李贞心头一滞,随即想到,“是…父亲。”
严慎道:“不错,正是江夏王,他见你整日闭门不出,也不与人来往,实在担心,便趁机请命,他知晓,先皇的话,你总会听的。”
李贞咬着牙关,竟是这样。
他只以为,自他父子从漠北返唐后,父亲对他亦有诸多不满,由着他消沉,毫不放在心上,却原来……
严慎望着李贞面上的懊悔之色,劝慰道:“砚之,往事已矣,江夏王戎马一生,心宽似海,你在他心中,无论怎样,都是最好的。”
李贞未作声,心头却酸涩不已。
严慎又问:“这么久以来,我未曾问过你,可有见到了江夏王的最后一面?”
李贞点了点头,道:“我与父亲,也终于放下了多年嫌隙。”
严慎也放心了,若真如传闻中的那样,江夏王死于狼族人的刀下,而彼时那一位也在蜀地,那么,那一位如何也会教李贞去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的。
李贞将缅怀父亲的心思收起,又说起了眼前的事,“老师,阎尚书如今被关在天牢里,不知境况如何?”
“倒无大碍,刑部的人不会那么糊涂,好生待着的。”
李贞心道,也当如此,阎尚书的家世说起来,可与一些李姓亲王相提并论,李治也不会真那么色令智昏,可是,怕的是,就这么下去,濮王妃会不会救父心切,做出些什么错事?
“老师,此事拖不得,易生变。”
严慎亦颔首,“立本本是领命在河南道任黜陟使,得知此事,人已从洛州往长安赶了,阎家小辈如今都在等着他回来主持大局。”
李贞知道,阎家兄弟二人,虽是阎让位及工部尚书,官更大些,但论及才名,还是弟弟阎礼更为出众。
先皇在世时,对此人的丹青之技可是推崇有致,单凭曾命其绘制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和‘昭陵六骏’,就不得不教当今圣上三思而行。
他道:“若有阎礼大人在,圣上确实会更顾及些。”
严慎喟叹道:“但愿如此,我与立本,便如同你与圣上,少时相识,年岁相仿,意气相投,他本意不愿入朝为官,可我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本就没有多余的路可走,他领了黜陟使这样的官职,便是为了远离朝堂,潜心画作的,可还是逃不开这些世俗琐事,可叹!”
李贞也道:“阎礼大人的妙手丹青,只怕往后的数百年,都难再有一人能出其右…长孙之流,诬陷阎尚书贪墨,这等滑稽之事,他李治也不多想想的么?似这样清贵之家出身的子弟,怎会将那点银子放在心上?”
“阎尚书向来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他只等着阎家倒台,便籍着明年的春闱后,官员大规模调动之机,好将这工部尚书的位子上,添上自己的人,那罪状虽是假的,但陛下有在我面前提过两句,说那人证言之凿凿,不由得不教人相信。”
李贞腹诽,做假证诬陷人这等事,长孙太尉可谓是轻车熟路了,莫非李治不了解他这位好舅舅,只不过这事于他自己亦有好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而说到人证,长孙无忌能找到假的人证,阎尚书可不缺自己这个真的,必要之时,自己也不惧现身,去为清白之人伸冤。
“老师,眼下,得有人去看着这位濮王妃,谨防她做傻事。”
严慎颔首道:“阎婉如今人在寺里清修,我已教竹落前去陪伴了。”
吴王与濮王生前交好,是以,濮王妃和安竹落早就相识,这样的安排很妥当。
*
阎家的事悬而未决,李贞便在小院中静心等着,亦在思索,该如何开口与赦月说那些玉料的事。
这日晌午,赦月主动来寻他了,是为了柏海唐军遇袭之事。
李贞听完,也在意料之中,不外乎是,数年前漠北纷乱之际,一支散兵游卒,常年混迹于大唐和漠北的边境之地,还未归附如今的漠北王庭,又恼恨唐军至极,有了时机,自然好一顿打杀。
他望着毫无歉意的赦月,道;“如你所言,这波游勇算报了先前唐军于铁山关外肆意驱赶他们的仇,是旧事,可如今的圣上会管什么新仇旧怨?你漠北这般做法,打得是他李治的脸,他那心眼可比先皇小多了。”
赦月却毫不在乎,“前来长安陈情之人,已受勃格之命,从王庭出发了,不日便至,至于你大唐皇帝信不信,作何打算,我又能奈何?”
李贞怔住了,他知道,能从漠北王庭专程差使臣来长安,这已算是一种致歉了,毕竟,如今的大唐和漠北,又不是谁臣服于谁的,不是诚心求好,没谁愿意这样跌份。
他不信赦月不想打,不敢打,但还是选择了这样去息事宁人,只因自己曾说过,打仗,从来都是寻常百姓受苦遭殃的事。
他如是想着,心里却过意不去,只得寻了个新的话头,问道:“那帮人呢,既已查到,总不能还教他们还游荡在边境吧?”
赦月说得轻巧,“勃格都已处置妥当了,他也不是孩子了,这些小事,用不着我教。”
李贞点点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赦月,若是他执意要开战呢?”
赦月望着李贞,认真回答:“只需,他不教你出面与我对阵军前。”
李贞闻言,低首不语。
赦月歪歪头去看人的脸,心道不会说中了吧?狂喜,笑道:“若真是你,那更好了,我便直接将你掳走,堂而皇之,光明正大,连向你族亲长辈问候都省掉了。”
“……”
李贞没心思说这些嬉笑之言。
赦月也不再笑了,边看着李贞的脸,边道:“还有一事,那个长孙家的奸商,我也传了话去,教一并带来长安。”
李贞抬首,道:“这又不是一码事,那人罪有应得。”
赦月挑眉道:“那人都被磋磨得只剩下半条命了,况且,本就是个由头,关着还是放了,于我而言,并无二致,我打算提着他去长孙无忌面前讨个好处,你帮我想想看,讨个什么好处好呢?”
李贞闻言,亦是挑眉,“你想讨什么好处,我岂会知晓。”
“那不如,教他去唐皇面前替我求个亲?”
李贞很是坦然,“好啊,正好长孙家还有好几个待嫁的女儿呢,如花似玉、知书达理,长孙家的女儿,可是做皇后的凤命,与你般配得很。”
赦月见人终于肯说些玩笑话了,便不再多言,只笑看着那张怎么都看不够的脸。
七年前的李贞,多么爱笑啊!
李贞却没忘记正事,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去见过安满师傅了?”
赦月既然敢去,也没想着瞒着人,道:“去过了。”
李贞望着他,轻轻皱眉道:“你是不是并不知道,你送去的那几块玉料值多少钱?”
赦月还真不知,也毫不在意,送李贞敬重的长辈的东西,他只恨不够好。
李贞从那副神情上猜出了答案,不由得叹息,还真是不懂一点人情世故啊,即便第一次上门,不得空手,那也不至于拿那样贵重的礼,多教人为难啊!
不过,转念一想,七年前,赦月母亲留下的,珍贵的珍珠,就被那样碾成粉末,涂抹在了自己身上,如今这价值不菲的玉石说送就送,且一送好几块,似乎也不足为奇。
赦月看着李贞满脸的难为之色,问了一句,“莫非,你那位长辈,不喜欢?弥射说,那种玉做上等碑刻,最合适不过了,且那日,我见那位师傅看我的目光,很和善啊。”
李贞心道,人家早就知晓你是哪一位了,更知道你缘何登门,至于目光和善,忙辩解道:“安满师傅待人向来和善,可不是因你送了这些厚礼。”
赦月道:“那是自然,你的师长,都是君子,我只是怕,他们不喜欢那些。”
李贞心道,也不能说不喜欢,他看得出来,安满师傅看见那些石料时,跃跃欲试的神色,但是,这礼受得毫无说法。
“不如,还是由我,将它们送回来吧?”
赦月笃定地拒绝了,“不行,若他们不收,当日便可直接告知于我的,你如今再送回来,算怎么回事?”
“你当日登门,放下东西,没说几句话便走了,安满师傅哪有时机拒绝于你啊?”
赦月心道,他是备了好些话的,但到了嘴边,还是不敢说出口,只得匆匆走了,但是,即便走得再匆匆,送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李贞,如何我都不会收回来的,你若要送回来,我便砸碎了它们。”
李贞亦不服气,“你威胁于我?”
赦月不敢再轻狂,低声道:“不敢,我说实话而已。”
李贞本欲发作,但见人立马泄气,亦觉得好笑,头疼道:“那你总得给我个由头吧,这礼因何而送?”
赦月很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便说…是我仰慕那位师傅惊世的匠艺,聊表心意,可好?”
“……”
李贞虽然不是很苟同,毕竟漠北狼王自己也说自己没读过多少书,粗鄙得很,但这似乎也算是个正经由头了。
赦月又补了一句,“不如,我寻个日子再登门一次,亲自与那位师傅解释,就明日吧,如何?”
李贞忙道:“那倒不用了,我替你转达,便好。”
赦月见状,这才心满意足,扬唇起笑。
此事,便就按下不提了。
几日后,阎家上下期盼的人,终于回来了。
只是,事态不在人的预料之中,只因河南道黜陟使阎礼刚至长安,人都还没来得及去圣驾前为兄长喊冤,却是先被参了一本。
其罪一,任职期间,身携重任未尽,却擅自回京;其罪二,身为朝廷命官,却在考核地方官吏时,不遵循案卷来,仅凭一己喜好给官员评断,有负圣上信赖,该重罚。
李贞在恩师传来的书信中得知此事,也难免震惊,人在长安,在朝堂,免不了要被网罗罪状,可远离朝堂,也是不能独善其身啊!
那自汴州前来告状的官员,也就比阎礼晚到长安几个时辰而已,可见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且拿出的证据,亦很确凿,圣上当着那地方官的面也召了阎礼来对峙,而阎礼除了横眉冷对那指认他的人而外,竟对那些供词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生而为人,但凡醉心于某一事某一物中,便就会少许多与人、与世虚与委蛇的心智,这是天理。
李贞能想到,一心只想作画的阎礼大人,在考核那些地方官员时,一定很严苛,亦很专断,且将喜怒摆在脸上,但凡人都能猜到其心思,若遇到一些心机之徒,定是会被算计的。
只是,眼下该如何是好?
李治可没先皇那样热衷风雅,也不懂得欣赏什么传世之画,况且,这阎礼大人也不常画什么绝色女子,很难入圣上的心啊。
严慎见好友被坑害,哪里还坐得住,跪在圣驾前请求圣上开恩,详查此事。
圣上见状,也不能不给老师面子,也念及阎家亦是世代忠良,便要再给阎家兄弟一次机会,教他们于君前诉状,看是否还有人愿意为他们作证。
李贞得知此事,想都未想,便决心要去做那个人证,他也躲够了,总归是要回来的,眼下未必不是个好时机,教他重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