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李贞还在为出征漠北的事烦忧,他知道,李治一旦开了这个口,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哪怕,这可能只是一句试探,那就更要试探到底了。

但是,一连数日,却没什么风声传来,李贞称奇,却很快得知,朝堂之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也正是这件事,这才叫圣上顾不得自己了。

日前,工部尚书阎让写了一份折子,是为自己的女儿,前濮王妃阎婉鸣不平的。

原来,濮王李泰于去年年底殁了,留下了与之伉俪情深的濮王妃,可当今圣上,竟欲将自己这寡嫂据为己有。

李贞初闻这等事,直道这李治是疯了,且不说他那后宫已然热闹非常,即便他真的还需要美人尝鲜,却偏偏看中了还年长自己几岁的寡嫂?且这濮王李泰亦是文德皇后所生,是他的同母胞兄啊!

不过再转念一想,那武昭仪的来历,似乎更是一言难尽…

李贞想到这里,不由得抹了一把汗。

因这濮王李泰亦是先皇很疼爱的皇子,是以这濮王妃,当初定下的,自然也是当朝肱骨之臣的爱女,便是匠作大家,阎家的女儿,婚后两人感情弥坚,即便成婚多年,这濮王妃未出子嗣,也恩爱不移。

可濮王因病早夭,也实在是天不遂人愿了。

濮王妃阎婉在夫君走后,便进了寺庙清修,此女子门第高贵,又得父亲宠爱,抛开与夫君的情深之外,也是断然不肯侍二夫的。

但也不知当今圣上将这嫂嫂惦记多久了,这阎尚书上折子时,已是被逼得走头无路了,只愿自己一番肺腑之言,还能唤起圣上一丝丝的廉耻之心。

可坏就坏在,老父亲护女心切,言辞过于激烈,竟被有心人抓住了话柄,说他进奏之事,有影射先皇当年玄武门之变的嫌疑,是为大不敬,要被削官发配的。

实则,李贞也曾与这位工部尚书短暂共事过,此人口直心快,不攻于心,能做到工部尚书,靠得是祖上门荫,以及自身德艺,而非腹中谋思,否则,怎会陷入如今这境遇。

李贞知晓,这及时找到漏洞并泼阎尚书脏水的人,想必是猜透了圣上的心思,如此一来,倒是没人揪着圣上欲霸占寡嫂的事了,而有的人也开始忙着编撰搜集这位工部尚书的罪证了。

不多时,便有人指认阎让为先皇修建翠微宫时,曾有贪墨之行,且连人证都找出来了,那证人于圣驾前说得一板一眼,一旁的长孙太尉更是及时进言,该将这阎让押送天牢,数罪并罚,以儆效尤,而圣上竟顺手推舟,允了。

李贞心道,此事,恩师不会置之不理的,果然,很快便得了恩师的传话,约他一叙。

*

却说安满自用了妙应真人留下的药方,病症果然轻缓了,但也只是比以往咳得少了些,胸口的沉闷之感还在,也操劳不得。

但他刻了一辈子的碑,这几个月又被人勒令不准再使刻刀,早就手痒了。

这一日,安竹落煎好了当日的药,便去了义学,严慎也还在翰林院处理公事,人还未至。安满望着院中廊下那刻了一半的石碑,还是忍不住去换了衣衫,拿起了刻刀。

旁人的碑刻一般有写、摹、刻三道工序,但于安满只有两道。

他生平所刻碑文,十之**皆是严慎的手笔,是以,从来都是由这位大唐国手亲手将碑文写在碑石上的,用不着再行摩勒。

而世人不知的是,在这小院里,那个人还会亲自捉着自己的手,一起一刀刀,刻下那一笔笔。

在碑林院中,安满是技艺最为精湛的陈匠,他要刻下的多是一些歌功颂德、论古道今的传世碑文,而在这小院里,他可以随心一些,严慎随笔写些什么,他便刻些什么。

无一例外地,在碑首,他会刻下撰写此碑者的名讳,而在碑文的末尾,他亦会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幼时,便继承家道修习碑刻,彼时,有匠人题名的碑刻很少,毕竟是那样微不足道的一群人,但自从有了这碑林院,有了严院首几次三番地在太宗皇帝面前进言,匠人们的名讳也渐渐开始得见于每一个看过此碑文的人了。

而此时,安满望着面前碑石,不无伤怀地想着,至少,这最后一块,自己能再亲手刻上自己的名字。

他刻得极慢,每刻完一个字,都会停下来歇会儿,他如今托着病体,腕间力道早就不复当初,望着新刻下的字,不禁摇头叹息。

刻刀许久不用,也已钝了,安满起身去找磨刀石,却遍寻不见,不由得又看向了那廊下一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刻刀,还有那刻刀旁,静静矗立着的几方,被兽皮好生包裹着的汉白玉石料。

这些物什被送来几日了,那送货之人,是个身形高大的异族人,一身唐装,面色柔和,但掩不住那样极具威严的神采。

那张脸说不上熟悉,毕竟那次天色已暗,且这人立于马车后,大半个身形都瞧不见,但他为李贞掀帘的背影教安满记得牢,不外乎,便是那晚所见的,与李贞同乘一车的人。

亦是,安竹落口中的,纠缠李贞良久的人。

更是,严慎不乏失望的那句‘长盈,果然如你所说,砚之竟与他有情’中的那个‘他’。

安满此时再想起,严慎说这句话时的恼色,还是觉得好笑。

分明是如此般配的两个人啊,有情,怎么了呢?

却说那人敲开了门,只说自己是来送货的,更是不顾安满的婉拒,将马车上装载的货物都一一卸下来,并亲自负进了小院。

安满初时,只道是些刻刀之类的匠具,待翻开那兽皮,不禁惊呼出声,那样质地的石料,在长安随便买一处宅子都不在话下,却在那人口中,只一句‘一点点心意,还请收下’。

他端详着面前的年轻人,心道这就是那个让泱泱大唐都不得轻视的漠北首领,可也只是个面色诚挚的赤子罢了。

只怕送货是假,送话才是真,安满便要听听,此人会如何开口说自己与那李公子的纠葛,却不曾想,直到礼貌离开,那人一句冒昧的话都没有,更是连李贞的名讳提都没提,只留下一句‘我是个粗人,但这些石料,在师傅的手里,更能物尽其用,如何都请收下。”

想到这里,安满还是不由得莞尔,这样不善言辞的男子,究竟是怎样俘获了李贞的心呢。

可是转念一想,年轻时的自己与严慎,从出身到脾性,也是天差地别,是不是,这就是所谓的,情,不知所起?

严慎回来时,便看见安满立在廊下,嘴角噙着笑意,待看到自己,竟有大惊失色之态,继而又是满面羞色,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假装看不见安满身着匠衣,只是过来牵起人的手,问道:“今日的药喝了几回了?”

“都喝过了。”

严慎颔首,再望望那些刻刀石料,道:“我说给他送回去,你又不许,如何说法?”

安满却道:“东西我原封未动,要送回去,随时都行,何必急于这一时呢,且再等等。”

严慎却喟叹一声,道:“不管等多久,他二人都不会有结果的。”

安满顿了顿,还是不忍心,道:“犹记得,你我初识时,我亦是这样的心思。”

严慎却一挑眉,“怎能相提并论,我与你之间,何曾有过那样深的仇怨?”

“那你言下之意,若我与你有仇,你便早就抛下我了?”

“……”

安满又道:“那薛公子,七年前便与砚之有了仇,且是不共戴天的杀亲之仇,但还是对砚之念念不忘,如今更不顾安危,追到长安来,这份境界,还不能称之为情深意笃?”

“……”

严慎不禁头疼,这几日,这人都在自己面前说起那狼族人好几回了,且回回都是说尽了人的好话,可自己连那个狼族人的面都没见过呢,不会就因为送来的这些匠具,这几块石头,就要将自己弟子许给他吧。

再说了,谁家好儿郎送聘礼上门是偷偷摸摸的啊。

“长盈啊,你说他秉性纯良,他却将你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还能投你所好,我看,心机颇深。”

安满闻言,亦有所感,“说起来,你才是砚之的老师,他为何要向我送这些…莫非……”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严慎却道:“知道了便知道了,担心什么。”

安满却又害羞起来,男子喜欢男子这事,被另一个同样喜欢男子的男子得知,竟是比教寻常人知晓后,更教人难为情了。

想到十九岁的李贞,一定在漠北度过了此生最难忘的数月时光,真不知是该为他喜,还是该为他悲。

“怪你,七年前,砚之自漠北回来后,你多些问问他的心事,他如何会那样孤苦地熬过这些年?”

“这等事,我如何好开口问…”

安满嗔怪道:“那你当初又是如何对我开口的?”

严慎忆起往事,面色肃穆,道:“我是知你心中亦有我,这才敢向你表明心迹的。”

安满怔住了,低首不语,心头却在怪,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说这些教人脸红心跳的话呢?

但再一想到,他二人自心意相通后,那些种种的情难自禁…纵然已相伴过这些年,纵然自己如今这张脸已不复年少,但还是会烧起来。

“你是个读书人,不该如此的…”

安满呢喃一句,抱住了眼前人。

严慎只是莞尔,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

读书若是为了违背自己的本心,那他宁愿不读这书。

李贞推开院门时,便看见院中廊下,恩师与安满师傅相拥而立的场景,且两人被开门声所惊,忙松开手,各自退开一步。

多么宁静的时光,就这样被自己打破了,李贞懊恼不已,但想退出去已是不能了。

“咳咳,老师,安满师傅,我看门没上锁,便以为是为我留的…”

严慎很快便恢复了常色,道:“是为你留的,我估摸你收到了我带去的话,随即便要过来。”

李贞称‘是’,却瞧见恩师身旁的人微微侧身,不敢看自己,甚至连一声‘砚之’都叫不出口,不由得想到,与恩师初识时的安满师傅,该是个面皮多薄的人啊!

他迟疑着走上前去,又郑重拜了两人,这才注意到,安满师傅今日穿着匠衣,刻刀亦在手边,而地上,更是摆着一排新的匠具。

“这是……”

严慎声色淡淡的,道:“这是那一位送来的。”

李贞愣住了,却见一直不动的安满师傅回身在拽恩师的衣袖。

那一位是谁,他心知肚明,只敢问道:“他…何时来的?”

严慎捂住了安满拽着自己衣袖的手,道:“你与砚之说。”

安满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是无果,只得说道:“是五日前的事。”

李贞粗粗一算,竟是前脚不许自己喝药,后脚就寻来了?

“他…一人来的?”

安满微微颔首,只嘴角噙着笑望着李贞,只觉得此时再看这李公子,更觉得他二人般配了。

李贞不由得难为情,也就是说,安满师傅已经见过赦月的面了,他又望了一眼地上的匠具,不由得皱眉,这东西是没送错,但哪有送人劳作之物的道理的。

安满却道:“漠北的刻刀,碑林院中的匠人都用得顺手,我便收下了,只是这…”

李贞随着安满师傅的动作看去,只见那兽皮被拉开了一角,露出的玉料边角已教人称奇。

他索性走上前去,将那几块兽皮全都拉开,一时间,那上等汉白玉的光泽,即便是在大白日,都教在场的三人眼前一亮。

李贞怔住了,他即便不是很懂玉,也看得出来,这几块半人高的玉料价值不菲,且这样质地的玉料,是教安满师傅当作石板去刻字的么?

似乎,也不是不行,汉白玉质地细腻,又不乏坚硬,颗粒细小,很适合精细雕刻,似这样大的一块玉上,技艺精湛的匠人,少说能刻上数百字之多。

若是安满师傅身康体健,尚有足够的时日慢慢雕琢,定然又是一方传世之碑。

“砚之,这东西,太过贵重,得等你看过之后,再行定夺。”

李贞听安满师傅如是说着,言下之意,能不能收,皆是自己的心意。可自己更是为难,若收下,这两位如何看自己与赦月,若不收,岂非没拿安满师傅做至亲的长辈,自己是不会收赦月什么的,可这晚辈于长辈的心意,自己不能轻易拂去。

他思索良久,才道:“可否容我问问他的意思,再行定夺?”

安满颔首莞尔,却听见一旁的人开了口,“此事……”?

他以为严慎会教李贞将东西给人送回去,正要开口阻拦,却听严慎转而说道:“此事再议,砚之,我今日找你来为了何事,你想必也猜到了。”

李贞道:“是,老师,阎尚书,得救,濮王妃,亦得护。”

他知晓,恩师与阎尚书同朝为官数十载,意气相投不说,最要紧的是,与其胞弟,丹青圣手阎礼,更是自少时起的挚友,如何能不救。

互磕CP!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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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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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