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匠房内静得可怕。

严慎并未催促李贞作答,他从自己弟子那神情上已然知晓了答案,心中懊恼也油然而生,轻声道:“是我的不是,为人师表,却……”

李贞忙道:“不关老师的事,老师与安满师傅…我日前才得知,怎能怪老师?”

严慎一怔,待思索明白了这话中的含义,不由得惊道:“也就是说,你与那位,早就……”

“老师…老师勿怪……”

李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只得低首跪下。

严慎却道:“你起来,你认得什么错?我便从不为这等事去跪天地、跪祖宗。”

李贞不肯起身,只道:“老师与安满师傅,是心意相通,天作之合,而我与他…算什么?”

严慎此时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七年前自漠北返唐后的李贞,那样悲伤又消沉,原来,不仅仅是经历了一场,赢得不怎么光彩的仗。

他起身绕到李贞面前,抬手将人扶起,“砚之,若真是那位一厢情愿纠缠你,倒也罢了,可你亦对他有情,老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但你们之间,隔着太多,你当明白的。”

李贞认命般,点头道:“弟子明白。”

“那我且问你,陛下要你领兵出征漠北,你不愿,可是因他的缘故?”

“自然不是…”李贞答得极其笃定,又道:“我在回绝陛下时,自问从未想起过他。”

严慎颔首,道:“我信你。”

“那老师觉得,该战吗?”

严慎望着李贞,道:“该不该战是一回事,你领不领命,是另一回事。”

李贞明白恩师话中的意思,只道:“或许,陛下也是这样想的。”

“……你也疑心,陛下是在考验你?”

李贞不敢笃定,只是这两日,再想起大慈恩寺里,他与李治的对话来,便在心里冒出了这个想法。

“老师,不管陛下是如何想的,我都理解他的心意。”

严慎点点头,抬手拍了拍李贞的肩膀,“既如此,我便不帮着陛下劝说于你了。”

李贞拜道:“弟子谢过老师。”

严慎看着面前的弟子,心道,这等品貌无双年华正好的贵公子,不被人惦记,才奇怪吧。

他轻笑起来,道:“砚之,实则,这些年,有不少同僚私下找过我,想请我做媒,将谁家的女儿许配给你,我想着,你高堂均在,此事轮不到我做主,便一一回绝了,还好,我未曾开过这口……”

李贞大囧,道:“让老师费心了。”

“真的费心,怎还会容你如今仍是孤身一人?且说你与他,可是一早就互许下了终生不婚娶的誓言?”

李贞闻言,却是忍不住轻笑了起来,恰恰相反,他还在人面前夸下过海口,说自己不但要娶高门嫡女为妻,还要纳好几房美妾呢。

严慎在那样的笑意里,若有所感,看来,自己钟爱的这个弟子,是将那位当作了可依托之人啊,担忧又涌上心头,忙问:“你如今落脚于他府上,他可有……”

“?”李贞见恩师欲言又止,面上尽是难为之色,眨了眨眼,便明白过来了,忙连忙摆手,“没有!绝没有!他…另辟了一处小院教我住下,我们平日…不常来往的。”

严慎自然不疑,颔首道:“那他倒也算个君子。”

李贞却又羞得抬不起头来,自己堂堂男儿,竟要被老师担心,会被另一男子非礼,他有些气馁,轻声道:“教老师失望了。”

严慎不由得皱眉,“何来失望?于情爱中,去求一人真心,去求一人守护,也并不阻碍你要去做这世间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便如长盈,他匠艺之精,是他不负寒暑苦练多年的本事,他不遇见我,亦会成为躬耕于此间的大家,即便他是因我入了这碑林院,我也一样敬他、爱他。”

李贞怔住了,只觉得这短短几句话,振聋发聩,躬身拜道:“老师的训诫,弟子永记心间。”

严慎却大笑起来,“砚之啊,为师实在是想不到,你我师生二人,这大唐才名所系一身的两人,却在这里谈论这等旷世奇说,可笑,可笑的很……”

李贞闻言,也笑了起来,谁说不是呢,最该秉守这书经正道之人,却做出这最离经叛道之事。

这样不能容于人世的情爱,让恩师与安满师傅隐忍了这么多年,即便如此,这已是万幸了,而自己与赦月呢,只怕连这样的隐忍,都求不来。

李贞别了恩师,待回到薛府的小院中,阿布还温着那碗药,而与阿布一道等他的,还有一人。

阿布远远看见主子,忙迎了上来。

李贞趁机小声问道:“他何时来的?”

“公子出门后不久,薛公子就来了。”

李贞一算时辰,竟是等了快两个时辰了,且都已经这样晚了,难不成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是狼族人于柏海袭击唐军的事有眉目了么?

他如是想着,便大步迎了上去,“可是有事?”

说完再看赦月,却觉这人面色不对,似乎是在怄气。

李贞有些心虚,那日从妙应观回到长安城后,自己实在是越想越荒唐,怎么就在那荒郊野外做出那样越矩的事来,便一连几日,不应赦月于墙那边的呼唤,莫非是这人今夜赶来算账了?

他只得佯装淡定,问道:“怎么了?”

赦月将一双眼从李贞的脸上拿开,又扫了一眼桌上的药碗,道:“不先喝药么?”

李贞望望桌上还自冒着热气的药碗,心中又不由得慌乱起来,但很快就淡定下来,赦月又不知道这药是医什么病症的,自己慌什么?

阿布见状,便端起药碗呈到了主子的面前。

李贞接过来,正欲入口,又听见赦月陡然提高了声音。

“你还真要喝?”

“……”

李贞僵在原地,不知自己到底是该喝,还是不该喝。

阿布不明所以,但又不敢对这宅子的主人不敬,只开口小声说着:“薛公子,我家公子近日夜里睡得不好,你瞧瞧,不但人更瘦了,连面色都不及以前好了呢。”

李贞从前什么样,如今什么样,赦月比谁都看得清,但他先前也只以为,是李贞诸多事宜聚集心头所致,要不是他今日于墙那边闻到了这小院中的药味,还不知李贞已然病到需要喝这种药了。

李贞已明白,赦月已知晓这药是医什么症的了,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向阿布,问道:“那药方呢?”

阿布闻言,缩首站在一旁,不敢答话。

却见赦月不紧不慢地自怀中摸出了那药方,还很怡然自得地在李贞面前晃了几下。

“你……”

赦月道:“我总得知晓,你患了何疾,你这小仆从又说不清,我只得拿去让弥射看看了…”

李贞愣在原地,半响,才认真问了一句:“你可知,一个病人的药方,是不可与外人看的秘辛?”

赦月却不觉得理亏,一则,只要李贞身康体健,他被当作是鼠辈也好,小人也好,都无妨,二则,幸亏他将这药方拿去给弥射看了,否则,他都不知,李贞如今是这样的难熬。

他先前还以为,只有自己很难熬……这剂药,他或许比李贞更该喝!

“李贞…”

“你别叫我,我的药方,你不但自己看,还拿去给旁人看。”

赦月忙道:“弥射绝不会乱说的。”

李贞轻‘哼’一声,道:“我看你巴不得他到处乱说,说得人尽皆知才好。”

“……”

阿布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好似是自家公子得了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疾啊,怎会如此?他见主子手里还端着那药碗,眼看着快要凉了,便提说了一句:“公子,这药…”

“端下去,倒了。”

“那公子的病症?”

“我没病。”

阿布心道,这才对嘛,自家公子的屋中从来都只有书香墨香,怎么会有这种汤药的苦味,忙从善如流地接过药碗,出去了。

李贞移步坐于桌旁,还在生气。

赦月心里却美滋滋的,轻轻踱步到了人身前站定,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人斟了一杯,端起茶杯想了想,还是放在人手边。

他估摸着,自己此时硬将这杯茶递到李贞手里,李贞顺手就要泼在自己身上。

“李贞,我也不知,你的药方是治这…种病的,你莫怪。”

李贞不语,这话八成也是实话,但还是原谅不得。

“你去见你老师了?”

李贞不答。

“还是那处小院么?”

李贞依然不答。

“你的老师不是大唐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么会去那样小的地方?”

李贞开口了,呛道:“关你何事?”

赦月见人终于肯回话了,便顺着这话往下说,“那次还瞧见你那位做女先生的姐姐扶着一人,是她父亲么?”

“舅舅。”

安竹落还在襁褓中时,双亲皆亡,是舅舅安满抚养长大的,是以便随了安姓。

赦月‘哦’了一声,又道:“那位是你老师的好友?”

李贞顿了顿,还是‘嗯’了一声,再一顿,还是补了一句,“安满师傅亦是我尊敬的长辈,在我心中,与老师无异。”

赦月将这句话记下了。

他动了动唇角,还是问出了一句早就想问出口的话,“李贞,若有一日,你的老师知道了,我与你,他会如何?”

李贞顿了顿,继而抬首望向身旁之人,问道:“你觉得,他会如何?”

赦月不敢说。

他知晓大唐礼教森严,李贞的老师更是天下学子的榜样,且他那日,也有偷眼去瞧师生二人说话的样子,是个不苟言笑的读书人模样,是以,他实在不敢想,有朝一日,那一位得知了爱徒与一个男子的纠葛,会是如何的震怒。

会不会与李贞断了师生情谊,抑或是大骂一顿,更甚者,痛打一番,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一位如何罚李贞,李贞都会甘心受着的。

“李贞,真有那一日,那我拼死,也不愿让他罚你。”

李贞闻言,又不禁回想起了七年前,赦月跪在父亲面前,说要替自己领罚的一幕来……

他自赦月脸上收回目光,复又想起今夜恩师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来。

恩师并未苛责自己与这世间最不该的人有纠葛,这是他博古通今、海纳百川的教养使然,更是他对自己的信任,或许,在恩师的心中,纠葛归纠葛,结果归结果。

且问这世间,谁能和自己的杀父仇人共结连理的?

赦月见李贞面上挂着心事,备下好几日的嬉弄之言哪里还敢说出口,不禁暗叹,他与李贞,到底何时才能不谈正事,只谈风月啊。

“那李贞,你早些歇息?”

李贞低首,动了动唇角,却还是没开口。

赦月便移步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又折身晃了晃手里的药方,“那…这药方,你还要么?”

“……”

李贞不曾想,他还敢提这药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送你了!”

赦月忙道:“我可不要!”

接着,又极其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这病,吃药哪里医得好。”

他与李贞,分明是这样好的年纪,却要忍受着这样的煎熬。

或许,李贞的煎熬更甚,毕竟,自己已有七年的时光,去淡化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而如今的李贞,丧父之痛尚且不远,还有师长的谆谆告诫,哪一重都是无比沉重的枷锁。

赦月边往回走,边思索着,自己能做点什么呢,至少,当李贞的老师得知了自己与他弟子的事,不会那样震惊,继而愤怒?

赦月有向久居长安的弥射打听过严院首的生平,似乎,除了未曾婚娶之外,这一位根本找不到任何的异闻,至于他的喜好,据说,唯有一样,便是碑刻。

“狼主,您之前提到过的,那处位于太平门的小院,它家主人便是那碑林院的一名匠人,以往,我们的商行也有去那处送过刻刀的,那位师傅很喜欢我们漠北刀匠打制的刀具,不光自己用,还分发给其他匠人,是以每次都要买很多,只是,这几个月没怎么要货了。”

赦月心思一动,那位女先生的舅舅么…在李贞心里,能比肩老师的匠人?

“快去准备一些最好的刻刀,有多少要多少,还有什么能用作碑刻的物件,趁夜去找找。”

弥射略一思索,道:“我听闻,汉白玉作刻石,为上品,商行里还有一些安西运来的料子,有几块质地上乘,我亲眼瞧过,只等好价钱。”

“那就速去挑些最好的,最适合的来,仔细点,别磕坏了。”

左右李贞的恩师,自己是奉承不来了,那就去这位安满师傅的面前献献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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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