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高茂还是被关进了天牢里。

其罪一,未接回公主,有辱使命,其罪二,在狼族人面前丢了大唐的气势,两罪并罚,不日就要问斩。

而至于是否要出兵铁山关外,君王暂无此命,但也未明确回绝长孙无忌,这教李贞心里更不踏实了。

很快,李贞便从恩师的书信里得知,寒衣节这日,圣上要前往大慈恩寺行祭拜之事。

他知晓,这是李治故意告知于他的,这大慈恩寺也是当下最适合他们二人见面的地方。

这日,李贞一早便乔装好,往大慈恩寺去了。

待圣驾来时,他已等了两个时辰了。

李治甫一看见李贞那张乔装过的脸,似笑非笑,道:“今日咱们是来祭拜祖宗的,你这副样子,祖宗哪里认得出你来。”

李贞却道:“认不出来最好,我如今可是罪人之身,怕祖宗认出来,反而怪罪。”

“……”

李治被呛了个哑口无言,好在听到这话的除了玄奘法师,便是窦从恩了。

玄奘法师不必多说,非但是修行之人,早就不问俗事,亦是看着他二人长大的,即便他俩今日在这里掐起来,怕也只会在一旁默默看着。

而窦从恩则是自李治做太子时便近身伺候的,亦对这等事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李治修建大慈恩寺的初衷,虽是为了纪念自己的生母文德皇后,但如今这里已是大唐的国寺,李氏祖宗的牌位也都有被一一请进来,宝殿之上,甚是庄严。

内侍们将祭拜所用之物都一一抬进宝殿,摆弄好,便由窦从恩带着退了出去,而玄奘法师则要留下主持祭拜。

李治见李贞什么也没备下,便拿起一件寒衣递了过去,道:“旁的人姑且不论,给江夏王烧一件吧。”

李贞接过寒衣,正经道谢:“谢过陛下。”

两人并排站着烧衣,一时无言。

良久,李治率先开口,道:“我们的父亲都走了啊……”

李贞闻言,眸色不由得黯淡下去。

他的父亲至今仍是罪臣之身,尸骨还在那荒山上,也不知自己烧的这件寒衣,能否披到父亲的身上。

“先皇看到如今的陛下,一定甚是欣慰。”

李治侧首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却没从那张脸上看出讥讽之色,一时间也恍惚了。

“李贞,不管你信不信,比起做君王,做太子,朕还是只想做父皇的儿子。”

“我信。”

李治笑了,又道,“妙应真人前次为媚儿诊治过后,她的身子果然好多了,近日腹中胎儿也不闹她了,此事得记你一功。”

“是陛下洪福齐天,只盼陛下别在旁人面前提及我就好。”

李治知晓李贞口中的‘旁人’说得是谁,也不恼,只道:“媚儿不知朕与你见过的事,窦从恩也不会多嘴的。”

“谢过陛下。”

李治轻‘呵’一声,却被香灰呛到了,轻咳了几声,才又开口:“李观…先前便藏身在这寺里吧?”

“……”李贞想否认,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顿了顿,才道:“不关玄奘法师的事。”

李治一挑眉,“朕说什么了么?对了,李观他人呢?今日怎么不将他也带来?”

“跑了。”

“咦,为何?那小子可是向来为你马首是瞻的。”

“意见相左,只得分道扬镳。”

李治幽幽说道:“那便好,别是撞见你做了什么他接受不了的事就好。”

“……”

李贞虽知这话是在玩笑,却莫名心虚起来。

李观的母亲如今已不在这寺里,而是去了其他的栖身之处,他不知李观如今人在何处,但总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便偶有写封家书,教防风等带去,宽慰人心。

他如今只能这样自欺欺人了。

李治看着李贞的神情,不由得皱眉,心道,莫不是教自己说中了?

那得是什么事啊,好想知道呀!

李贞已烧完了寒衣,该说正事了,李治今日约他来,总不会就是为了扯这些有的没的。

“陛下真要砍高将军的脑袋?

李治亦换上了另一种神情,“你以为,砍不得?”

“陛下是天子,砍谁砍不得,只是,有必要么?”

“有啊,你今日不就来了么?”

李贞心道,确实如此,不由得笑了,道:“公主不愿返唐,又非高将军的错,降将之说,更是无稽之谈,遇到敌袭,舍车保帅,亦不为过。”

“嗯,你说的都对,但朕还是想砍他脑袋。”

李贞却道:“陛下若真的想砍他脑袋,又叫我过来作甚?”

李治顿了顿,才道:“李贞,总有一日,我们亦会死,我们的后代,亦会像今日的你我一样,站在这里为我们祭香火、烧寒衣。”

“陛下想说什么?”

李治将手里最后一簇香火扔进了炉鼎内,转身望向李贞,道:“你以为,以你如今的身份,还有被李氏后代祭拜的那一日么?”

祖宗灵前,李贞不敢口出狂言。

没错,他若一直背负着逆臣之后的名声,别说被后人祭拜,不被唾弃就不错了,他自己倒也罢了,还有一个一脉同宗的李观呢。

“陛下今日召我来这里,便是为了羞辱我的吗?”

李治却是满脸的严肃,“朕决心要对漠北出兵,领军之人,你觉得,谁最合适?”

李贞看着那张自小便熟悉的脸,他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却还是猜不透,问出这个问题的动机是什么。

“陛下非好战之人。”

“没错,朕不好战,但怕就怕在,全天下的人都会这么认为,包括朕的敌人。”

李贞没从那张脸上看出试探的意思,“陛下真要战?”

李治顿了顿,才道:“至少,要给狼族人一点颜色看看。”

李贞不由得蹙眉,还是少年人心性啊,他其实很想说,要战,就要拿出十分的魄力来,若总想着点到为止,给自己留余地,那还未战,就先败了。

并且,如今的漠北,是不会允许大唐点到为止的,一旦开战,势必战至终章。

他道:“陛下,如今的漠北可不是一盘散沙。”

“朕知道啊,所以,这不是才想让你担此重任,你可是曾深入过漠北腹地的人,还有谁比你更合适!”

李贞默默地想,他二人都已到了这般地步,难得李治还这么信任他,只可惜,是信错了,他若出征漠北,只怕是降得最快的那一个,他总记着,自己在那处欠了很多条人命,但眼下便顺着李治的话往下说,“我若出征,可换高将军不死?”

李治颔首道:“非但免他死罪,朕还允他做你前锋,他是江夏王旧部,当与你意气相投,朕还清楚,要让你出征漠北,一个高茂还不够,那么,再算上江夏王的身后名,还有你江夏王府的尊荣,如何?”

李贞怔住了,若是先前都是在玩笑,那这句话确实让他动心了。

但转念一想,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戴罪立功,古来有之。

但自己,何罪之有?

若是领了这差事,可就是真的自认了莫须有的罪名,哪怕日后这罪名被洗过上百遍上千遍,世人总是会记得,江夏王府确有谋逆之事。

或许李治是真的给了他一条路,也或许君王还有其他的意图,李贞暂且看不明白,但他只要不接受,就好了。

他态度极是恭谦,道:“陛下,这等紧要的事,还请另寻高人吧,李贞无能。”

李治‘呵’了一声,“你难道又忘了,你曾说过的,要为朕身先士卒、守牢疆土的话?”

“那是陛下自说自话,我没答应啊。”

“但你也没反对啊。”

“……”

李贞心道,你要是这么论起来,那以往你说过的那些混账话,但凡我没出声反对的,岂不是都要作数?

“陛下,还请三思,这差事,我实在办不了。”

李治挑眉道:“办不了?高茂的脑袋,你不保了?”

“陛下想砍便砍,此事传遍大唐,人们总是会说陛下不分对错,滥杀忠良,当然了,这也不是陛下的错,谁教陛下身边奸臣当道,一味给陛下进谗言。”

“你……”李治怒而甩袖,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贞还欲张嘴再辩,却听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玄奘法师唱了一句佛号,只得闭嘴。

李治望了一眼玄奘法师,又开了口,“李贞,你扪心自问,朕对你,还不够宽容吗?”

李贞不敢否认,又不能答应,正此时,外间钟声响了起来,祭拜的时辰到了,君王该起驾回宫了,他趁机向李治行了个礼,道:“陛下赎罪,李贞先行告退了,若教旁人撞见我,还要劳烦陛下打我板子。”

他说完,便大步往宝殿外走去,只留下身后君王怒斥的声音。

“李贞,这差事,你不领也得领!”

*

不出几日,李贞便收到了商行送来的,恩师的书信。

不出李贞所料,李治已私下召恩师入宫,说起过要让李贞领兵出征漠北的事了,并请恩师再行出面来劝说自己呢。

信中还约李贞见面一叙,这又教李贞莫名不安,总觉得,恩师要与自己叙话的,不止是出征漠北的事呢。

阿布见李贞趁夜又要出门,便问:“公子,今日商行带来的药,我快熬好了,不喝了再走吗?”

李贞一听那药,又不由得心虚。

他自上次被妙应真人诊出点毛病后,也不知是自己心下使然,还是怎么回事,总之…那些失眠盗汗云云的症状,越发严重了。

他每每午夜惊醒来,都做贼般,又久久不得再入眠,连阿布都说,他看着不如以往精神了。

想着那日那小药童给他的那张药方还在,便教人带去给乔伯看了看,若能行,便就照着那方子给自己抓一副药来,死马当活马医吧,也是他知乔伯向来嘴紧,这才敢的。

“我回来了再喝,熬好了,先温着罢。”

“是。”

李贞今日与恩师见面的地方,是在碑林院里。

这也是李贞许久未曾踏足过的地方了。

正值一日间匠人下工时,碑林院里一阵喧嚣之后,很快便清净下来了。

李贞于院首的匠房里拜见恩师时,见人正坐于案几之后,凝神翻着面前堆放的一沓文书,看见了自己,便开了口。

“近些日子,我于公事上都疏懒了,该反省。”

李贞笑道:“是老师勤勉惯了,近日又被…这些事耽误了。”

严慎也只是笑笑,道:“秋闱已过了两个多月了,明春的会试也近在眼前,往年的这个时候,你我二人都在谈论各州举子们,究竟谁能登科及弟了。”

实则,翰林院并不直接参与科举,但严慎为帝师,时常在圣驾面前进言,力保科举公正,避免了诸多寒门学子,不小心便做了哪个高门之后的垫脚石。

这般做法自然会得罪朝中许多人,但第二年,严院首还是照做不误。

想到此,李贞由衷说道:“老师还在,大唐就有能人可用。”

严慎闻言,只是苦笑摇头,他放下手中的文书,看着李贞,顿了顿,才又开口,“砚之,有一事,老师不解,世人皆知,狼族人对你恨之入骨,但他们先前从这处将你掳走时,却大费周折,后还教你再行逃脱,好生回到了长安,他们到底是何意?”

李贞怔住了,他不曾想到恩师会忽而问起此事,也无法像先前宽慰母亲那般,说自己略施小计云云,但实话又如何敢说出口,他思索良久,才道:“是我与他…们有约,他们允我先做完自己的事。”

严慎颔首,他对这个弟子从不生疑,又问:“你今日,是独自一人来的?”

李贞点头称‘是’,心中却好奇,自己都落到这般田地了,总不会还摆什么小郡王的架子,要仆从迎来送往吧?

严慎握拳轻咳一声,顿了顿,才又问:“前次,送你的那位呢?”

李贞闻言,猛然心惊,望着恩师,面上的慌色一览无遗,他脑中还自乱作一团时,又听得恩师发问了。

“他是姓薛么,也就是你眼下落脚的…薛府?”

李贞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羞愧,他不语,便算默认了。

“姓薛?薛山翁?七年前那个薛族的首领?那么,这位薛公子,就是那位了吧?”

李贞从没想过,此事要一直瞒着恩师,是以,那日赦月要下马车,他并未阻拦,他不曾想过,恩师会猜得这样准,况且,那日天黑,恩师站着的地方,也是看不到赦月那张脸的。

实则,严慎那日,当真未曾注意到马车后站着的人,他道:“砚之,日前,长盈与我说了一事…你别怪他多嘴。”

李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安竹落以前是见过赦月的,安满师傅想必有听到过这个人,他心里慌乱,良久才回过神来,忙道:“弟子岂会这样想。”

他此时也知,为何今日恩师不在安满师傅那处与自己见面了,原来是有些话,不便在安满师傅面前问自己的。

果然,又听见恩师开了口。

“砚之,我不绕弯子了,你与那位…可也是如同我与长盈?”

李贞闻言,梗着脖子低首望着自己的足尖,一张脸,霎时便红透了。

玄奘法师:阿弥陀佛,砚之,不能再说了哈,再说下去我佛慈悲也捞不了你了~

ps:李贞是真的受宠,被爹宠,被娘宠,被太宗宠,被李治宠,被老师宠,被师娘(哈哈)宠,被玄奘法师宠,被李元婴宠,被李元婴的暗桩宠,更被某个人狠狠宠,不如叫《江夏王和他的团宠好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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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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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