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院首向来出入从简,他的马车,李贞再熟悉不过。
赦月见李贞下马车时,神色极是恭谦,猜到这是要去见极为尊敬的长辈,便也跟着下了车,但只是立于马车一旁,他还不敢跟着李贞这样去抛头露面。
严慎正要回府,安竹落扶着安满于门口送别,三人看到李贞,皆是一惊,好在此时夜色渐浓,倒也不用担心他被认出来。
李贞与恩师说话,一旁的安竹落则看到了马车一侧的人,虽看不清脸,但那身形及一身装束似曾相识,她又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李贞待送别恩师的马车而去,又与安家舅侄道完别,便也要走了。
安满本没太在意马车边还站着一人,但转身之际,却瞧见那异族男子自然而然地伸手为李贞掀起帘子,并以掌心护住李贞头顶处,而李贞也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似乎一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心里不禁多想起来,又听见一旁的安竹落开了口。
“舅舅,关于砚之,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对先生说呢。”
“哦?何事啊?”
安竹落叹了一声,才道:“您方才也瞧见了,那个异族人,不知纠缠砚之多久了,江夏王已故,砚之的母亲亦是佛门中人,总该有位长辈为他出头,将那纠缠他的人说教一番吧。”
安满却轻轻摇了摇头,纠缠?他倒是没看出来。
男子与男子间的相处,坦荡与龃龉,只在微妙之间。
若那异族人当真纠缠李贞,以李贞的聪慧,怎会察觉不到,既已察觉到,却并未避之不及,相反,他二人同乘一车,他于那异族人鞍前马后的照拂泰然受之…安满不敢再想下去了。
“竹落,此事,我会寻个时机与先生说,你日后也莫要在砚之面前提及此事了,免得教他为难。”
安竹落点头应下,心里却道,这等事若于长辈面前说起,该为难的也是那不知廉耻的异族人吧。
*
长安城里终于烧起了地炉。
李贞依然喜欢披着薄衫在房中读书写字,也等着朝堂之上,关于互市之事的定论。
据他所知,为长孙无忌叫屈的朝臣,一开始还很多,可这些人约莫也是渐渐地猜到了圣上的心思,便少了许多声音。
而互市那边,虽生意还在来往着,但有了新的税法和新的官员派遣后,关陇贵族们能赚到的银子少太多了,这些人对长孙无忌的不满,从太尉府从前的门庭若市,到如今的门可罗雀,可见一斑。
李贞也知,李治仍在装傻,借口武昭仪腹中皇儿有危,无心政事,堵住了许多想在圣驾面前烦人的嘴。
李贞更知,上次妙应真人进宫一事,这位圣上应当还算满意,是以这些日子也没找自己的麻烦,虽说找不找得到是一回事,但若圣上有心,通过恩师之口再来敲打敲打自己,未尝不行。
短短数月,李治变得太多了,不过,这变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贞如是想着。
这一日,长安城里回来了个人,且是身负重伤逃回来的,前怀化中郎将,如今的定远将军,高茂。
这个名字对于李贞而言,并不陌生,若父亲还在,此人当是府上常客。
三年前,吐蕃国主松赞干布去世后,继位不久的李治曾派人前往吐蕃,意欲迎回这位老国主的寡妻,也就是早些年前去联姻的文成公主。
当时,满朝文武都在商议该让谁去,毕竟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议来议去都无定论,还是江夏王主动推荐,教昔日麾下的名将高茂走这一趟。
而彼时的高茂刚刚被参了本,从镇守一方的边关将军被贬成了五品闲职。
李治甫一继位,便已经在长孙无忌等的建议下,开始有意削减那些早年跟随太宗征战各方的武将势力了。
江夏王虽已因身体不适,在朝中领了闲职,但由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那些年轻将领们,似高茂这样的,不但个个都能独当一面,亦都在朝中担任了要职,自然首当其冲。
此时再回过头去审视这些,李贞才明白父亲当时的苦心。
高茂领了这无人问津的差事,远离长安,远离朝堂,反而让他在年初的大清洗中幸存了下来。
却说高茂回了长安,于圣驾前自述,他一行自领了命,便携带着重礼一路往西而去,终于一年半之前,到达了吐蕃的逻些城,本想着请上公主,就即刻返程的,但岂料,文成公主不愿返唐。
他们又在逻些城逗留了一年之久,不时着人去公主面前游说,但公主心意已定,他们自知再也耽搁不起,只得启程,想早些回长安向圣上复命。
他们回来时,一行轻车从简。途经唐古拉山脉时,大雪掩道,只得北上绕道,意欲在西平郡休整一番,再行赶路,但途径柏海时,却遭遇了一支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的狼族军队的伏击。
一行上百人被杀得七七八八,高茂亦身负重伤,由几名心腹拼死护着逃了出来,一路辗转,回到了长安。
李贞听得狼族军队,不由得大惊,心道不可能,但依着高茂的见识和人品,人他是不会认错的,也断不会在圣驾面前胡乱指认。
可漠北的狼王人在长安,如假包换,又是哪里来的狼族军队,竟是这样大胆!
赦月被阿布请到小院时,心头窃喜。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李贞第一次青天白日来请自己呢,莫非还是那日的事后,教李贞决心对自己好一点了?
毕竟那日,他们亲得那样难舍难分。
可一听李贞开口说的事,又不禁失落,还是为了正事啊!
李贞见赦月神情怔怔的,竟似没听到自己说的话一般,又道:“狼族人袭击唐皇的钦差将军,这可不是小事啊。”
“哦……”赦月回过神来,才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口中的这位高将军,拖着一具狼族人的尸体去唐皇面前陈情,岂不是更好。”
“……你强词夺理!”
赦月小声狡辩道:“我若是唐皇,总不会这样只听一面之词,没证据,很容易冤枉好人的。”
李贞望望赦月,总觉得这人在含沙射影。
“高将军此人,我少时亦见过数面,我信他。”
赦月顿了顿,道:“又是你父亲的旧部?”
李贞点点头。
“高将军若是见风使舵的人,也不会落到如今这地步,跑到那样远的地方去接一个丧了夫的和亲公主回来。”
赦月却道:“和了亲,怎么还能将人要回来,你大唐未免太不义气,这不是在棒打鸳鸯吗?”
“那文成公主的夫君都死了三年了,哪来的棒打鸳鸯?”
“即便死了又怎样,嫁与一人为妻,不该从一而终吗?”
“只求女子从一而终?且不说那吐蕃国主在迎娶我大唐公主之前,已有妻妾不知多少,在与公主成婚后,还娶了另一国的公主呢?”
“……”
李贞见赦月无言以对,亦觉好笑,哂道:“我与你说这些作甚?”
赦月又想起了什么,再辩道:“那位公主没跟着回来,足见她对亡夫念念不忘。”
李贞顿了顿,才道:“听闻,吐蕃国主是很宠爱那位公主姐姐,但公主不愿意回来,怕也是其他缘由,她是丧寡之身,再回大唐,该如何自处呢?虽然圣上是诚心接她回来的,但宗室里人多嘴杂,还不如留在那处,至少耳根子清净。”
赦月听李贞唤那公主‘姐姐’,不由得好奇,“那位公主是唐皇的姐姐?”
“并不是,只是宗室里另一支的女儿,封了公主的名号。”
赦月明白了,上一个唐皇定是嫌吐蕃山高水远,不忍心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嫁过去,就把别人家的女儿拉去顶替了。
“那这位公主的双亲,是如何肯的……”
李贞却不以为然,“同宗同源,同是姓李,宗亲皇族们平日受了多少皇恩,要紧的时候,就该报答,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等事若是落到你家头中,你父母也会这样坦然?”
“那是自然,只是我家中并无姊妹,否则,依着父亲的赤胆忠心,定会将这差事懒到自家身上的。”
赦月心满意足,笑望着李贞,幽幽开口,“不是…有你么?”
“……”
李贞被这话堵住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顺顺气,才道:“我是男子,和亲这事,如何都落不到我头上。”
赦月轻笑道:“若是我漠北,点名就要你,只要你。”
李贞喝茶的动作顿住了,抬眸看着赦月,心道这人大白天的发什么癫,口中却也不服气,道:“父亲才不会容我去和亲,先皇更是舍不得,你别痴心妄想了。”
赦月笑得更甚,“那我便打,打到他们肯为止。”
还有剩下的话终究没敢说出口,‘我还要你父亲亲自将你送到我面前来,更要拉着你的手一起跪下喊父亲大人呢。’
李贞不知赦月在洋洋得意些什么,但那副神情一看就不怀好意,他们都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呀,忙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道:“说正事,袭击高将军的,若真是狼族的军队呢?”
赦月只好敛起心思,他自负,如今的漠北无人敢质疑他的威严,侵扰唐军,磨一磨他们的士气尚可,但杀人,还杀了上百人,确实非同小可。
“我会着人去给勃格带话,教他去柏海一查究竟。”
李贞点点头,“你漠北的王庭如今还在骆驼泉,按说即便有人为非作歹,也不会挑在柏海这个地方,我是怕…有人故意为之。”
这一点,赦月也想到了,不管是大唐,还是漠北,总会有人不愿见到两厢交好,相安无事。
如今的大唐与漠北之间,说不上谁更怕谁一些,但此时,上一个唐皇也才走了四年之久,天可汗遗留下的威严仍旧是唐人的骄傲。
薛府的生意向来都是由弥射在打点,赦月从不抛头露面,弥射偶尔便会在他面前提及几句。
唐人对异族客商是很客气宽容,但交往间不经意显露出来的优越,时时都在昭示着,谁才是最具话语权的那一个。
先有互市风波,漠北人扣押了一个大唐贵族,再有这上百条大唐将士的性命,唐皇即便再不好战,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啊。
“李贞,以你对你那位好兄弟的了解,他会信吗?信了之后又会如何去做?”
李贞也在思索,李治是变了,但大致还是不愿见战事被挑起的,毕竟,他那样热衷享乐,真打起仗来,国库吃紧,边关告急,他的闲情逸致也会被打没的。
但是,若真的打起仗来,内忧、外患齐下,前者定会被后者掩饰住不少,一些不该用、不敢用的人,只能被用起来,一战好几年,这朝堂又该变样了。
他叹了一声,道:“圣上不见得会借题发挥,但怕有人不会放过这等良机。”
赦月亦懂,“长孙无忌。”
果然,不出两日,宫中便传出了一事。
长孙太尉于大明宫紫宸殿前跪了一个时辰,只为两件事,一则,砍降将高茂的脑袋,二则,请圣上出兵铁山关,为无辜惨死的上百大唐将士讨个公道。
李贞听闻后,气笑了,降将?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西平郡:西宁 柏海:青海北边一处,和内蒙交接处 逻些城:拉萨
写文的人:江夏王,听说有人想喊你‘爹’?
江夏王:知道了知道了,在磨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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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