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顾氏看到了那个名字,也不禁动容。
按照宗亲的辈分,李象虽是李贞的晚辈,却也只比李贞小两三岁而已,此子跟随被贬的父亲离开长安时,才不过十二三岁,自那以后,及至先太子李承乾于黔州病故,再后来,太宗驾崩,新皇登基,都再未听过此子的踪迹,怎么此时倒现身了。
若论亲疏,当今圣上是他亲叔叔,若他有求,该进宫才是。
这也是李贞的疑惑,李承乾被贬那边,李治尚且年少,对朝事知之甚少,不可能与他长兄结下什么怨,且他继位后,对待手足还算宽和,若是李象有事相求,亲自去面圣,岂不是更好,缘何寻到自己跟前,这信中也只是约他一叙,并未说太多。
可自己重回长安这才不多时,李象就将信送来了,可见这些年他虽不知人在哪里,却一直关注着长安城里的人和事。
既是故人,岂有不见之理呢。
李贞开玩笑般说道:“娘,我与多年未见的小辈见面,是不是还得给他备下什么见面礼呢?”
李顾氏亦笑道:“这孩子只比你小两三岁,你可别非逼着人家叫叔伯,毕竟是先太子的子嗣,虽先太子被贬为了庶民,但你也不可失礼。”
李贞笑着点头。
因先皇重视族亲血脉,宗亲里盛行以百姓间的称呼相互称谓,例如,那李元婴每每见到李贞,便非要让他叫上一声‘小叔’才行。
可帝王家又哪里有真正的辈分之论呢,能少一些权力之争,已是顶天的好事了。
李贞忽而又想起了,父亲曾领兵行经黔州,似乎正是先太子走得前一年,也不知两人私下可有见上一面。
先太子李承乾为先皇嫡长子,深得父母疼爱,是先皇亲自带在身边长大的,可以说,是与众多叔伯们最为亲近的一位皇子了,当年他事发被贬,父亲等又何尝不是痛心疾首呢?
往事已矣!李贞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再看了看信上所写,又道:“李象想必是知我受了刑,现下在修养,是以并未说要约在何时何地,还得烦请娘为我回一封信,便约他于十日后申时,在碑林院的经房一见吧。”
李顾氏道:“娘回去便写,可你这身子,薛公子说,少说得半月才能痊愈。”
李贞哭笑不得,“娘是信我的话,还是信他的话了?”
李顾氏亦是一笑。
此时,阿布煮好了汤饼,端了过来,笑呵呵地说道:“公子的这碗,汤里多放了芝麻油,夫人的这碗,汤里没放丁点荤油,欸,对了,要请薛公子过来用一些吗?”
李贞忙道:“不必了。”他可不想在母亲面前,被人喂饭。
阿布瞧了瞧榻上的主子,又望了望碗里的汤饼,“公子不便进食,我来喂公子。”
李顾氏却笑着说:“你快去吃吧,这里有我,叫防风与你一道,馅料太素,你们别嫌弃。”
阿布也不推辞,乐乐呵呵地就出了屋去招呼防风一起吃汤饼了。
李贞望着那晚冒着热气的汤饼,实在无从下手,便听见母亲开了口。
“娘喂你。”
被母亲喂食,这于李贞而言,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他一口一口地乖巧吃下,怕母亲再问什么话,可从头至尾,母亲提也没提,这些天,自己用饭时,是怎么个用法。
吃罢一顿饭,天色也暗下来了,今日是冬至,天黑的本来就最早,李顾氏也该回灵感寺去了。
她边收拾食盒,边笑说着,“贞儿,你在这薛府住了这么久,娘本该亲自向那位薛公子致谢的,可他最后连一碗素馅汤饼都没吃上,娘心中过意不去,他喜欢吃些什么,娘回去做了,教人送来,干果点心,如何?”
李贞一听,忙摇头,“娘,他们漠北人,可能吃不惯那个……”
李顾氏也不是没有接触过漠北人,却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但见儿子一脸为难,便道:“吃不惯么,那便算了。”
李贞不忍心拂了母亲的好心,却也无法言说赦月吃了干果会如何,顿了顿,只轻声道:“我代他,谢过娘的心意。”
李顾氏微微一怔,自己的儿子替别人谢过自己?这听着不太对!但她也没再说什么,又叮嘱了李贞好好休息云云,便走了。
李贞目送着母亲缓缓离去的背影,也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懊恼捶枕,明明今日的一切都是这样的自然,怎么就这最后一句话,不对劲了呢?
天擦黑的时候,赦月来了。
该上今日的第三道药了。
李贞见人手里拿着一个新罐,还没等发问,就被告知,是珍珠粉。
“我让老郎中佐以药材调制好的,也问过了,自今日起,便可用上了。”
赦月说罢,还打开盖子,教李贞过目,但见那罐中的脂膏莹白润透,还散发着淡淡药香,一看就是好东西。
李贞下意识发问:“你哪里来的珍珠?”
“在长安,此物不是很常见吗?”
李贞心道,即便常见,也不是随手就能买许多的东西,这一罐,不知要多少颗珍珠才能磨得出来。
赦月猜到了李贞的心思,抢着说道:“都已经磨成粉了,你不用,它们也不能恢复如初了。”
李贞:“……”
赦月又笑道:“况且,你母亲都说了,虽是男子,但身上白白净净的多好啊,是吧,李公子?”
李贞盯着赦月,眸含幽怨。
赦月却不再笑了,顿了顿,问道:“李贞,以往,你从没在你母亲面前说起过我,是不是?”
李贞点了点头。
“那你今日,为何要对她撒谎?”
李贞顿了顿,说出了一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母亲早已不问俗事,且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有我这个儿子在呢,难不成还要指望着她去做些什么吗?”
赦月心道,这个回答好生敷衍,赌气道:“那好啊,我等着你做些什么,现下趴好,我要上药了。”
榻边一沉,李贞心头一慌。
若是上药,还说得过去,可这涂抹珍珠粉,似是不同的意味了。
他往里缩了缩身子,小声道:“要不,这个我自己来吧…”
赦月一挑眉,“你如何能行?”
李贞想了想,道:“我可以跪着,我腿又没受伤,现下腰上也可以使劲了。”
赦月自是不乐意,坐在榻边的身子动也不动,虽然这些天,他将李贞腰臀间该摸的、不该摸的,都摸得差不多了,但这种事,怎么会嫌腻呢?
李贞见人不动,便侧头伸手去推,他轻轻推了两下人的胳膊,见人依然无动于衷,又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赦月的身子被推得晃动了几下,忽而目光盯住了李贞的眼眸,接着弯腰趴下,并将嘴凑到了李贞的侧脸前。
李贞惊恐至极,忙侧下头将一张脸尽数都埋在了软枕里,他以为赦月要如何他,却只听到了耳畔的一句轻语,“不听话!”
接着,便是榻边的分量不见了。
他这才敢抬眼去看,但见赦月人已站到离榻边三尺开外的地方了,正抱臂笑看着自己,软枕上,是那装着珍珠粉药膏的罐子。
赦月笑够了,这才道:“我扶你起来。”
李贞不敢再多拒绝,只得由赦月将他抱起,并助他以双膝跪好,直起了腰。
他一手拿过药膏,一手摸上了自己的腰带,又道:“你将幔帐放下来,再转过身去。”
赦月:“……”
也对,李贞趴着时,至少前面光景自己是看不到半分的,这跪着么,就…
赦月叹一声,还不如教自己代劳了呢,省去这样多的繁复,虽这样想着,但还是向前一步,放下了幔帐,确保露不出一丝一毫里间的风光,这才再次回到自己站着的地方,并转过了身去。
李贞褪去了裤子,便开始自己给自己涂抹起来,他还记得七年前,赦月为他涂抹珍珠粉的手法,要边涂边揉按,这样才能让药膏更好地为肌肤所用。
他并三指沾取药膏,自后腰处往下涂抹,他腰身极细,手臂却长,一只右手足以够着最左边的腰侧。待辗转至臀部,便以掌心整个覆盖其上,既省力,亦均匀。
可涂着涂着,李贞心里却起了些奇怪念头,他以前从未觉察到过,他的…是如此圆润挺翘,毕竟,哪个男子会关注自己身上这处呢,他望着幔帐之外,赦月模糊的高大身形,想到此人给他涂药的时候,感受到的,亦是这样的曲线轮廓,一张脸悄悄地热了起来。
赦月听见了身后的细微声音,只耐心等着,又怕李贞哪里不便却不说,便问:“需要帮忙么?”
少顷,只听得李贞轻咳一声,“不用,我涂完了。”
赦月闻言转身,拉开幔帐,李贞已然穿戴好了,他伸手接过药罐放好,再将人扶着趴好。
或许是涂抹时太过用力,这屋中的地炉也烧得过旺,他瞧见李贞的额角已然渗出一层细汗,那张素来白皙的脸庞,此时也泛着微微的红晕,他一时忘记收敛眼神,就那样痴痴地看着。
李贞觉察到了赦月的目光,便找了个话头开了口,“若勃格与你多年未见,再次相见,你这做叔叔的,送他什么见面礼啊?”
赦月不知李贞为何问这个,想了想,道:“他喜好良驹,当会送他一匹马。”
李贞点点头,他却不知李象喜好些什么,罢了,不送了,反正他也没银子,他又指了指桌上的信封,道:“你看看。”
赦月拿起信拆开看,见是姓李的人写于李贞的,心道不出又是哪个李唐宗室子弟,可见这人要约李贞见面一叙,忙道:“要见面,也要等你身上伤痊愈之后。”
“我知晓,所以我约了十日后,碑林院里一叙。”
赦月闻言,不乐意了,“半月也就比十日多了五日,一定要那么急么?”
李贞却道:“你不知他是何身份,他既然冒险约我,定是有急事,耽误不得。”
“有急事,非得等你挨了板子才来?”
“我不挨板子,他不知我人在长安。”
“那你教他来这处见你。”
“不成,你这处还是要清净一点,怎可人来人往。”
“……”
赦月一怔,确实如此,若李贞这小院门口来得人越来越多,他为了自己着想,定要搬去旁的地方住了,只得道:“那你得坐我的马车去,躺着去。”
李贞无奈苦笑,“好。”
这日,李贞穿戴好,与阿布一道,乘坐着赦月一早安排好的马车,往碑林院去了。他如今已能下地走动了,但今日上这马车,还是被赦月几乎抱上去的,若不是他一句‘若老师也在,怕是不便’将人吓退,那人还要跟着他一起来,好再将他抱着下马车呢。
李贞负手立于经房内,猜测着,这李象究竟要和自己叙些什么。
李承乾虽已不再,但去世时仍然是以国公之礼下得葬,身为他的后人,似乎没什么好申辩的,莫不是想为自己谋个好前程呢?那是不是找错人了呢?
听见经房外阿布的声音在说话,李贞转过身来,便见一青年走了进来,待行至自己身前,躬身拜道:“我见门口停着的那辆马车,便知是小郡王先到了。”
李贞闻言,不禁汗颜,那马车果然招摇。
眼前人自然便是先太子的长子,先皇长孙,李象。
李贞瞧着那和先太子极像的身形样貌,一时都恍惚了,先太子被贬出长安之时,似乎,也才是这般年纪。
他回过神来,亦拜道:“一别十数年,别来无恙。”
李象一怔,随即笑道:“也不算一别十数年,我父亲离世前一年,江夏王领兵路经黔州时,曾有来与父亲一叙。”
李贞讶然,父亲以往很喜欢对自己和李观讲述行军在外的事,怎么从未听父亲提及过这一茬。
李象见状,道:“江夏王并非顺路探访,而是授命于先皇,小郡王自然不知此事。”
李贞心道,原来如此。
先太子是先皇最属意的儿子,即便被废被贬,也时刻记挂在心头,这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差人去看看,也不算稀奇,只是为何要藏着掖着?
可再一想,彼时的李治已然坐稳了太子之位,先皇这般小心,也有一定的道理,想必,先皇对于这个嫡长子另有安排,却又怕再惹得兄弟失和,这才教父亲先行去透个口风。
他道:“你既然来了,有话不妨直讲,但凡我能做的,绝不推辞。”
李象却笑道:“实则,我此次回长安,是来助小郡王的……”
李贞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听闻小郡王先前在朝堂上,斥责长孙无忌影射先皇,若说此人忤逆先皇,还真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