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李贞瞧见,更为诚恳,“我真的知错了,你别气了,我下回再也不给你带母亲做的干果月饼了。”

赦月一听还有‘下回’,难免心动,就要开口了,却又忍住。

不能就这么轻易脱口原谅,他倒不是为方才赤着身子跪在李贞面前恳求而难堪,他这副膝盖,跪一跪李贞,又怎么了?

只是怕,他哪一日真与李贞过上日子了,来日方长,若再遇上些误会,不能教李贞不听自己辩解,就给自己判了死罪。

李贞等不到赦月开口,身段又放软了些,“狼王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李贞这一回吧,谁教我见识浅薄,不知虚邪入体这一说。”

赦月才不信,李贞博览群书,难道就单单没读过医书,即便没读过,总也有所耳闻的罢。

可一想到,李贞定是在意自己,这才恼恨自己得了那种不干净的病,心里又痒痒的。

“赦月……”

李贞再开口,柔软的声音近在耳畔。

赦月忍不住了,仍是未转身,却终究开了口:“认错不认罚,好没诚意。”

李贞忙道:“我认,我都认。”

“当真?”

“嗯,当真。”

赦月得了许诺,这才悠悠转过身来,撑起双臂,甫一抬身,差点与李贞撞个满怀。

李贞忙挺直身子,便要起身站起来,却被赦月一把捉住了手腕。

“你才说要认罚的?”

李贞只得将手由他捉住,心虚道:“那你待如何?”

赦月故意不开口,只盯着李贞一张脸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们自重逢以来,都没得机会这样近地好生看过李贞。

这七年来,他时常独坐于骆驼泉边,看泉水照应出自己那张风霜一年更甚一年的脸,而此时,看李贞肤色凝白,双眉挺秀,杏眼柔和,眸光熠熠,和七年前那张脸比起来,除了更多出几分韵致外,竟是丝毫未变。

长安城的风水真养人啊!

赦月这般不甘心地想着。

最终,他还是将目光停留在了那两瓣轻启的薄唇上。

一想到,自己可能那样醉醺醺地亲过李贞的嘴,他都懊恼不已,本该那样难忘的夜晚,怎么想破了脑袋,就是记不起来一点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对待李贞的,有没有强迫,有没有籍着酒劲莽莽撞撞地胡来,那时的李贞才十九岁啊!又怕自己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惹得李贞不舒服了,不然李贞为何流血,一定是疼了吧。

自己记不起倒也罢了,可李贞一定记得清清楚楚。

想到此,赦月恨不得捶自己两拳,太难堪了!

若是…若是能再亲亲李贞的嘴,或许这颗羞恼不甘的心会稍微好受一点。

赦月手上用劲,将李贞再往自己身前拽了拽,直到两人挨得极近,近到自己微微侧首,就能将人的薄唇含在口中。

“李贞,你真的认罚?”

他虽然是那个要施罚的人,但未得李贞允许,不敢擅自动作,只盯着李贞低垂的眼眸,只盼能从那眸色里捕获到一丝丝的被应允,那他就将有十万分的勇气。

李贞眨了眨眼,也猜到了赦月要如何罚自己,可他话已出口,怎好再反悔,他既怕又羞,热意自耳后泛起,很快红了整张脸。

亲一口,也没事的吧!

赦月瞧见李贞合上了双眸,大喜,就要探唇吻去,却听得开门的声音。

李贞已从榻边跳了起来,赦月铁青着一张脸望去,是弥射端着药走了过来。

“狼主,药熬好了,快些喝了吧。”

弥射将药碗呈到主子面前,却发觉主子正用一种哀怨至极的眼神望着自己,心道,主子一定是怪自己熬药花的时间太长了,教他捱了这么久,可是,这中药不熬够火候,它喝下去没效用啊!

他又望了望李贞,见人一只手遮住了半张脸,瞧瞧这里,看看那里,不知在忙些什么。

莫非还没将人哄好?

不能啊,传闻中的李公子能言善辩,哄一个嘴笨心实的漠北狼王不在话下吧!

况且,退一万步讲,即便你俩还没和好,总不能夫夫打架,管家遭殃吧,弥射只得开口求道:“李公子,这药快凉了……”

李贞没敢看赦月的面色,只道:“你听话,先喝药。”

赦月只得将药碗端过来,皱眉一饮而尽。

弥射接过空碗,又道:“狼主从前从未有过这虚邪入体,虽喝了药,但尚且不知这药是否应验,今夜由我守在房中,谨防再出别的症状。”

赦月忙道:“你又不是郎中,你守在这处有什么用?”

李贞腹诽,什么意思?那你不会还想教我守在这里吧?

果然,便听见赦月冲着自己开了口:“李贞……”

李贞轻咳一声,道:“你今晚是得有人守着,弥射管家于医书颇有心得,留下最好。”

赦月闻言,当即变了脸色,“李贞?你?”

李贞这才迎上了赦月一双深邃眼眸,那里面的神色哀怨十足又莫名教人怜爱,教他忍俊不禁,只得拿出实实在在的诚意,道:“我应下的事,不会不认,你先将身子养好。”

赦月低头瞧见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肉上仍旧红斑点点,确实难看至极。

做这等妙事,但求尽善尽美。

他可不想李贞日后每每想起这一回,总记得自己这身刺痒难捱的红斑,那可真是大煞风景。

“那李贞,你说话可要算话。”

李贞扬唇荡起个笑,冲着榻上的人点点头,“嗯。”

*

第二日一大早,便有商行的人来寻李贞了。

人是从严府来的,但带来的却是圣上的话。

李贞于圣上面前应下来的,要去终南山请妙应真人之事,也该动作了,宫里头的武昭仪,怀着皇儿的身子还是不舒服着呢。

李治不知眼下李贞寄身何处,亦不想问,便借老师之手,将话带到,接应李贞出城门的人,已然安排妥当,他速去速回便是。

好一个李治,对爱妃可真是上心。

李贞虽如此想着,但妙应真人,他是真心要去请的,若是能教这位老神仙再替安满师傅诊一诊病,还能再将人多留住些时候,那该是何等的幸事呢。

再者,李治这一回特赦了安家舅侄,自己也当还人一些人情。

终南山便在长安城外六十里之外,李贞也不耽搁,骑上马便就去了。

妙应真人隐身的妙应观便于终南山的山央处,并不难找,即便是从未去过的李贞,亦能轻易找到,他知,这是妙应真人心怀人间疾苦,怕求医之人上山不易,却寻医无果。

并且,这妙应真人不但自己医术高明,更不吝授教,大唐境内,多得是跋山涉水前来求学的,这些弟子学成后再返乡开医馆,亦可造福一方百姓。

李贞到的妙应观时,已至晌午时分,但前来观内求医的人还有许多,他亦跟在众人后排着,等着去见老神仙。

求医的队伍里,不乏一些穿着华贵气度不凡之辈,只因这妙应观自有规矩,王公贵族也好,富甲一方也罢,来这处求医,都得排队,且还得自己亲自来。

终于轮到李贞时,他亦是不由分说,就被拉起手腕把起了脉。

多年前,李贞在宫中见过妙应真人的,彼时的老者已是耄耋之年,可那容貌气色、身形步态,却如同少年一般,而今再见,竟是丝毫未变,鹤发童颜,双目轻阖,真宛若神仙。

神仙行医,李贞不便出声打扰,只静静等着,他心道自己身康体健,总不会被诊出些什么罢。

可断完他脉象的妙应真人,在睁开眼瞧他的那一瞬,却口吐三个字,“躁的很。”

李贞:“?”

罢了,先不管什么躁的很,李贞忙起身,行了礼,这才开口:“在下李贞,故江夏王李道宗之子,今日特来拜会老神仙。”

且不说此时李贞是乔装过的,即便是以本来面目示人,妙应真人也无甚印象,他年岁大了,且满脑子装得都是各种病症药材,每日行医看过的脸更是多不胜数,哪能一一记得过来。

但是,李贞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他多年前毕竟在先皇面前侍奉过一些时候,常听这个名字被先皇提起,便道:“是江夏王府的公子啊,你来做什么?”

李贞便说明了来意,公事私事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知妙应真人向来不喜和宫中惹上干系,但他是诚心来请人的,便不存将人先骗进长安城去的心思。

妙应真人听罢,道:“你为你恩师的挚友来寻医便罢,怎么那皇帝害你全家,你却还肯为他妃子来求医?”

李贞一滞,他以为妙应真人不问世事的,却原来早就听闻了他江夏王府的遭遇,只道:“世间之事,扑朔迷离,对错与否,且行且看,若老神仙肯施妙手,李贞感激不尽。”

妙应真人记得昔日江夏王李道宗的恩情,又见李贞诚挚不作伪,已在心里应下了,却还是说道:“贫道给穷苦人家治病,可不收诊金,给寻常人等治病,可少收诊金,但王公权贵嘛,可就另当别论了。”

李贞心道,自己如今哪来的银子付诊金,正思索间,便见妙应真人自案几下的药匣内拿出了厚厚一叠草纸推到了他的面前。其上写满蝇头小字,且写得甚是潦草,他一眼瞧见,最先看见的是写于第一页的三个大字,‘千金方’。

“方药本草部秩浩繁,非是潜心钻研者,仓促间求检不易,贫道博采群经,删繁去复,并结合行医百年的粗浅心得,刚刚撰好了这医书,李公子笔法无双,若是能誊抄一遍,好教它流传于后世,便可抵诊金了。”

李贞闻言,哪及思索,郑重拜道:“这等义举,李贞愿为之。”

当日,李贞便将自己的马暂寄在妙应观内,随着妙应真人的马车一道进了长安城。

他以为入宫问诊,这位老人家会带几个中意的弟子的,但随车的只有一个背药匣的小药童,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

小药童一路上话不多,只拿着纸笔摊在膝头写写划划的,最后,将写满了药名的一张纸递给了李贞。

李贞不解,“这是……”

小药童朗声道:“这是你的药方。”

李贞恍然大悟,先前妙应真人给自己诊脉时,这小药童便在一旁听着的,竟是将那三个字听进去了,试着给自己出药方呢。

他看了一眼妙应真人,却见老人家正自闭目养神,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将药方收了起来,道:“多谢小郎中。”

小药童听自己被称为‘小郎中’,羞赧一笑,不再多话。

到得宫城门处,早已有宫人在等着了,李贞不便露面,便由妙应真人与小药童一道进了宫去。

他在原地等着,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见人出得宫来。

想来,妙应真人为武昭仪瞧了孕体,少不得要被赏赐,受不受是一回事,但这宫里的规矩便是如此。

待李贞将妙应真人请进安家舅侄的小院,天色已暗下来了。

好在于这处,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严慎亦对妙应真人举世无双的医术早有耳闻,这才明白过来李贞的苦心。

安满更是感激,他知自己病体再难愈,但能得老神仙一句‘虽是绝症,但也不止三五个月的光景’,已很知足。

李贞请恩师着人去给阿布带了话,自己便与妙应真人趁夜往终南山妙应观赶去。

他既然应下了,便打算在此小住几日,潜心誊抄‘千金方’。

一连三日,有观中弟子为他奉饮食笔墨,他凝神聚思,心无杂念,写得极快,倒不是归心似箭,而是这等定当泽被后世的不世之作,要快些被更多的医者看到才好。

写至不解处,李贞亦会闲谈般与妙应真人问几句。

“老神仙,我以往听闻‘母子连心’,但在你所撰写的妇儿卷中,却有提及,胎象不稳,并非一定是母体不安所致,何意啊?”

妙应真人道:“便以那皇帝的爱妃做例,孕体脉象稳健,腹中胎儿却不安,只因招致胎儿不安的,并非孕体自身欠佳,而是外力。”

这话中之意,是说武昭仪那胎象不安,是用错了药,且那药物对母体无碍,独独对胎儿有效用?这论说下去,就复杂了,保不齐又是什么后宫争宠的见闻,李贞对这类事惯常不喜,姑且不去想了。

又见脏腑卷中提及五脏六腑,须分类下药,李贞又问:“安满师傅曾被断言三五个月的光景,便是医者将脏腑之疾混为一谈,下药虽广,却不达症结所在?”

妙应真人赞许地点点头,又问:“那你倒是说说看,你适合哪一方剂?”

李贞不解:“我当无碍。”

妙应真人‘啧’了一声,“贫道为你把脉时,便诊出你相火旺盛,夜间想必睡得并不好,潮热盗汗,精时自下,李公子,你尚未婚娶吧?”

“……”

纵然对方是医者,且已是百岁高寿,但被这样指出这些秘症,也教李贞无地自容,一张脸霎时便红透了,热意只冲天灵盖。

“你也这般年纪了,何苦呢?这等症状,以药医,不如以人医…”妙应真人说得极是坦荡,但见李贞面红耳赤的模样,又改了口,“若实在无人可医,那也只好以药医了。”

李贞奇道:“真的有药…”

妙应真人捋须笑道:“贫道那小徒儿不是为你开了一剂药方么,你且试试。”

直到李贞出了妙应观,“以药医,不如以人医”几个字还在他耳边回响,他知妙应真人是以医者口吻在论说,但也太过振聋发聩了。

他心头乱泱泱的,也不催马快行,所幸天色尚早,便在山道上慢慢走着,一人一骑,倒也自在。

直到他路前的深林里,钻出来一骑,马背上的身影骇得他几欲喊出声,与此同时,妙应真人那几字箴言再次在他耳畔乍然响起。

荒谬!他李贞怎可如此荒谬!

赦月边催马前行,边盯着李贞一张神色慌乱的脸看着,直到两人相距不过三丈,他方勒住了马,再从李贞身上收回目光,又抬首远远望了望那半山腰处的道观,眼眸带笑道:“我以为,李公子为了躲我,竟要出家。”

妙应真人,也就是药王孙思邈,但药王是他死后后世人对他的称呼,野史记载,他活了一百四十多岁,我相信野史,所以他这个时候差不多就是一百一十岁左右 的年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