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月听见门外的暗哨声时,绷了几个时辰的唇角终究松了下去,忍不住上扬,拿在手里的书,霎时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今日,是李贞难得一回主动寻他帮忙,教几个狼族人以‘互市之事’为由,去请长孙无忌密会,旨在将那位大人引开府上一些时候。
而今事情已然办妥,且赦月仔细盘问过了,几人做得很好,东拉西扯两个时辰,吊足了长孙无忌的口味,却还没让人起半点疑心。
他虽自得,但怎能像只开屏的鸟儿似的,厚着脸皮去讨谢,便教弥射今晚没落那院门的锁,以免,万一李贞要来道谢,这不是,人说来就来了。
赦月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抚平衣衫,这才佯装淡定去开门。
想了几个时辰的人就在门口,那身华服还没换下,月光下更是衬得整个人清贵无双。
赦月‘吃惊’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李贞捧着手里的绢布包裹,无比真诚地说道:“给你送点中原人喜食的糕点,谢你今日为我解忧。”
赦月望着那包裹,难免失落,竟是想用吃食抵谢,他二人之间,已然落到如此俗套的地步了么?
想到这糕点亦是花别人的钱买的,心中更不是滋味,便道:“我不喜欢吃糕。”
“哦,不喜欢,那我就拿回去了,毕竟是母亲亲手为我做的,岂能浪费。”
李贞说完,便转身欲走。
赦月一把将人手腕拽住,道:“你母亲做的,或许和我以往吃过的…不一样。”
李贞站在原地,将手里包裹递出去。
赦月未接,只顺势一把将人拽进了屋里,“你先进来,总不好站在门口吃吧。”
两人进了屋,李贞等赦月洗净了手,便打开了绢布包裹,‘啧’了一声,“翻墙的时候,压到了,这花纹本来很好看的。”
赦月忍住了没问,你就没试着推推院门么?
两人分别于桌旁坐定,赦月拈起一只月饼仔细吃起来,李贞则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书翻了翻,见赦月看的赫然是《大唐西域记》。
这可是当下流传于大唐境内最广泛的一本书,其手抄的版本都多达十数种,而赦月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竟是最初的那一版,编撰人那处,还保留着辩机的名字。
实则在辩机被处以极刑后,大多数的书行,都不敢再将他的名字保留在这书上了。
赦月见李贞一双眼停在扉页上那两个名字上,便问道:“玄奘法师,便是大慈恩寺里的那位?”
“正是。”
“那辩机又是何人?”
“是他弟子。”
“哦,又是名师出高徒。”
李贞无奈笑了笑,才道,“是高徒,更是逆徒。”
这话不知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辩机,又道:“他是出家人,却与公主私通,被先皇处以腰斩。”
私通?腰斩?
赦月听罢,莫名觉得腰间生出一阵剧痛,很想问问李贞,按大唐律法,他二人之间,算不算得私通?
李贞放下了书,见赦月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问道:“味道如何?”
赦月自然由衷夸赞,“确实与我以往吃过的很不一样,只是吃不出馅料是什么?”
李贞道:“馅料是五种干果,这叫月饼,是我们过中秋时,一定要吃的糕点。”
赦月知晓,中秋那日,李贞并未出过门,他母子二人应是许久未见过面了,便问:“你母亲,可还好?”
“都好,我虽不常去,但防风时常给我捎来母亲的家书。”
赦月一噎,也就是说,自己都没见过李贞母亲的面,那个防风,却有事没事就去献殷勤?且还深得李贞母亲的信赖。
他心里不痛快极了,厌厌地挤出三个字,“他真闲。”
李贞想打自己的嘴,怎么又在这人面前提及防风,忙试着打圆场,道:“母亲清修惯了,不喜见生人,我不好总是差不同的人去见她。”
赦月对这个说辞并不是很满意,低头不语,连月饼都不吃了。
李贞不禁蹙眉,这样的赦月,又像极了七年前骆驼泉边的那个倔小子,他看了会儿那低垂的眉眼,总觉得,变了,但也没变,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哄劝,“这月饼,我自己连一块都没舍得吃,都给你拿来了,你不吃,我可就拿走了?”
说完,便作势伸手要收起绢布。
赦月听着李贞的温柔话语,这才心满意足,方觉这份谢礼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李贞捏在绢布上的手,另一手又拿起一块月饼来,还道:“明日拿给我,不是一样的?”
李贞却想着,今日谢,今日毕,过了夜,要收息。
不过,你吃就吃,捏着我的手不松开做什么?
月饼都送到人嘴里了,自己也该走了,他起了身,顺势抽出了赦月掌心里的手,道:“你早些歇息,我也要回去睡了。”
说罢,便就往外走去。
赦月见人说走真就走了,明明坐下都没有半盏茶的工夫,又暗骂自己莽撞,怎么又猴急地要去拉人的手呢。
他放下手里的半块月饼,追了上去,“李贞,再坐坐啊…”
李贞不为所动,伸手打开了门,却听见身后之人口中发出了怪异的轻吟声,他回身去看,便见赦月手抚脖颈处,面上呈痛苦神色,不会又在耍什么花招吧。
他见赦月撩起了自己的衣袖,那裸露在外的半截手臂上,泛着不寻常的红痕。
“你…怎么了?”
李贞忙折身走到桌边,端起烛台映着人看,但见赦月手臂上,脖颈处尽是些泛红的斑点,忙将人扶着坐下,顾不得那么多,解开了赦月的领口,褪下衣衫,果然,胸腹上皆是如此,至于衣衫掩盖的,身体的其余地方,想必亦是此等光景了。
难得李贞亲自动手褪下自己的衣衫,可此时的赦月当真无福消解这份艳福,他浑身刺痒难捱,又不愿在李贞面前失了风度,只忍得更加难受,咬紧牙关,拿出十二分的耐力,与四肢百骸处源源传来的刺痛奇痒抵抗着。
此时,府上的仆从也听到了主人屋中的动静,由管家弥射带着,纷纷赶来了。
有几人认出来了,此时俯身在衣衫半褪的主人身旁的,正是那位男夫人,不禁面面相觑。
李贞哪里管这些人想什么,便教弥射前来帮忙,一起将赦月扶起,往里屋走去。
弥射亦看清了主子身上的怪异,行至桌旁时,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问了一句,“李公子,会不会是这糕点…”
李贞断言,“不会…”
若是月饼有异,怎么阿布吃了就好端端的。
他望着赦月满身红痕,断定自己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却总是在哪处听到过,至于是在哪里听到的,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待将人扶至榻上,还是忍不住开始盘问起来。
“除了浑身刺痒,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赦月如实地摇摇头。
“那…今日可是头一回这样?”
赦月又如实点点头,却不知,李贞的面色怎么越来越难看了,忍着难受,开口唤道:“李贞…”
却是声音都在发颤。
李贞却打断了他,“你别叫我!”
赦月更是不解,撑起半边身子,望着李贞,不知自己又哪里把人惹到了。
李贞道:“你知道你这是什么病吗?你这是…是…”他只觉得那几个字很脏,如何都说不出口。
“不是,绝不是…”
这一声是一旁的弥射几乎喊出来的,含着壮士断腕般的悲壮。
赦月痛苦难当,又心急如焚,是什么?又不是什么?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李贞望望弥射,心道你自然要为你主子说好话,却是看也不再看榻上的人一眼,只冷冷道:“是不是…与我又有何干系?”
说完,便大步往外走去。
赦月见李贞气狠狠地走了,抓住弥射便问:“李贞以为我怎么了?快说啊!”
弥射只好如实回答:“李公子以为你得了花柳病。”
赦月听罢,一脸茫然,何为花柳病?听起来怪文雅的。
弥射头疼不已,只好解释道:“就是不干净的那种病。”
赦月心头一震,只觉周身痛楚汇成了一脉,将自己万箭穿心,胸膛刹时就被扎得血喷三丈。
自己明明……怎么能被李贞这样误解?
他翻身下榻,追上李贞,不管不顾抱着人的腰,单膝一弯,就跪在了人的面前,好歹是将前面的路堵住了。
“李贞,你信我……”
李贞本就气愤,见赦月这般不顾颜面的纠缠,更是认定他做贼心虚,伸手就要将人推倒,可缠住自己腰身的那双长臂铁箍一般,怎么甩都甩不掉。
“你松开,你好生不要脸…”
两人拉扯的情形被身后的一众仆从看得清楚,弥射忙上前来将人都赶了出去。
回头一看,主子几欲要被拖倒在地,本就不整的衣衫更是凌乱,可就是不撒手,口中更是‘李贞’、‘李贞’一声不断地求着喊着。
这还是那个杀伐果决、让人闻风丧胆的漠北狼王吗?
弥射心惊不已,抹抹额间的汗,今晚这误会解不开,只怕明日大唐与漠北就要刀尖相对了。
他想到了什么,拿起桌上吃剩下的半块月饼,忙不迭地出门去了。
屋中只剩两人,赦月终于敢说出那句话了,“李贞,我说过,我会为你守身如玉,若有违此誓,我不得好死,你不信我,那和杀了我又有何区别!”
李贞不为所动,只觉得这人动辄拿生死来威胁自己,实在可恶,冷笑一声,道:“你若敢作敢当,我还敬你是个君子,你这副嘴脸,我只觉自己以往都瞎了眼。”
赦月仰头望着那冷峻的下颚,当真是看都不愿再看自己一眼,心中又怕又委屈,又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驳,瓮声瓮气地又问了一句,“李贞,你当真不信我么?”
李贞咬着牙关,秉持着自己最后的骄傲,他如何不想去相信,可事实就在自己眼前,如何信!
赦月依然不敢松手,怕人撒手就要走,亦不敢起身,只挪了挪膝头,重新跪好。
“李贞,不管你我之间隔着怎样的血海深仇,我此生认定的人,都只有你一个,哪怕我们终究缘尽,你自去寻你的良人,我亦不改此心…”
李贞听得‘良人’二字,心头的委屈淹过了愤怒,他都不知,他这余生,还会再去寻什么良人。
赦月还在说着,“我曾是那样的愚笨渺小,可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却做出那样的傻事,我唯一能做到的,便是不教你,不管何时再回想起那一夜时,会有哪怕短短一闪而过的后悔…李贞,我不会教你后悔!我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你看,我这些年,都是如何过来的。”
李贞闻言,怅然片刻,终究哑然失笑。
若他不是李贞多好,他就不必如此骄傲,他就可以就着这些肺腑之言,原谅此时这个,已是一方霸主,却仍然会跪着恳求他的男人。
可他骄傲惯了……
“你起来。”
赦月没从这三个字里听出丝毫的原谅之意,反而是前所未有的疏离,好似只要他应声轻轻一动,就要掉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贞,你还是不信我,是不是?”
李贞只道:“起来。”
赦月松开了缠住那细窄腰身的双臂,周身的痛楚更甚一层,他撑着双臂,合上双眸,视死如归般开了口。
“我自知说不清这身红斑从何而来,但我会请遍天下的名医,不管用什么法子,哪怕将我剃肉焚骨,千刀万剐,只要能证我清白,我且都试一遍又何妨,李贞,我舍不得教你后悔。”
李贞本是很坚定的,可赦月轻颤的尾音,教他终究迟疑了。
他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剃肉焚骨,千刀万剐’这八个字,搅得他心乱如麻。
低头去看跪在地上的人,那裸露在外的宽阔肩背上,红斑犹在,‘我信你’这三个字,又如何都说不出口。
或许,这就是他二人的命数罢,总有无法言说的苦衷,总有不合时宜的心软。
心痛难当之际,门被撞开了,接着便是弥射狂喜的喊叫声传来。
“不是那种病,李公子,狼主他不是那种病,只是食了干果,虚邪入体而已啊,你快看啊,这医书上写得明明白白。”
李贞愣了一会儿,才听清楚弥射的话。
虚邪入体,好似是有这么一个说法来着。
赦月:家人们谁懂啊,别人家的丈母娘要钱,我这丈母娘要命啊!
虚邪入体,就是食物过敏,瞎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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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