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李治近日是有些闲的。

朝堂上的事,眼下已入僵局,他左右不得,亦是想等等,还有变数么。

后宫里,也难得清净了些。

长孙无忌满城拿人这事,他是知晓的,却只以为是他这舅舅最近被逼得狠了,趁新《唐律》颁布之际耍威风呢,便没怎么放在心上。

而长孙太尉与严院首二人向来不对付,这也是满朝皆知的事,长孙太尉要抓的人,严院首就要护,李贞是如此,如今的安家舅侄也是如此罢。

可今日一早,待看到老师请辞的折子后,方觉得这一回,老师是动了真格了。

毕竟,自己从未对李贞动过杀心,可对旁人,就不会那样宽容了。

此时李治于厅前坐下,看着跪在身前的匠人,如何都想不明白,即便互为知己,这也太过了,堂堂两院之首,自降身份,就守在这逼仄小院中,只为护这一人安危?

他感慨完,也只得抬抬手,教人起来了。

严慎扶起身边的人,并与之站在一起,如今的安满不能久站,他便一直以手将人扶着。

他从自己这个弟子的神情中不难猜到,这位也是来劝他的,不禁暗叹一声。

李治见这小院连个仆从都没有,便教窦从恩奉好了茶,再教人退出去了

他抿了一口茶,道:“老师,你坐啊,朕今日是客,你站着做什么?”

严慎依然不动。

李治笑笑,只好道:“那安满师傅也坐吧。”

严慎这才扶着安满一道坐下了。

这几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满不甚清楚,只听得那日身边人在怒骂长孙大人,李贞今日亦冒险来了,便以为还是为着江夏王府的事,可如今怎么连圣上都来了?即便圣上要去老师家中做客,也该去严府才是,何故来这里?

他刚忐忑坐下,便见圣上自怀中掏出一本折子递给了身边人。

年轻的君王叹道:“老师,你这是何苦呢?”

严慎未伸手去接过,他写下这折子只花了半盏茶不到的工夫,但或许他为此已准备了大半生了,这于他而言,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决定。

李治意料之中,他笑笑,只将折子置于一旁的桌角上,“老师收不收,朕都是要退回来的。”

“陛下,臣心意已决,这样的折子,陛下退一回,臣还能再写。”

李治话里带笑,道:“那下一回,朕便接都不接。”

严慎这才好生看了看自己的这个弟子,这位年轻的君王。

李治从来都不是个坏孩子,甚至比起他的两个同胞兄长来说,乖巧的多,少了些皇子的傲慢,多了些寻常孩子的赤忱。

先皇在连接痛失两位最疼爱的皇子后,便将所有的舐犊情深以及对文德皇后的追思都倾注到了这个孩子的身上,他亦是满朝文武期盼着长大的新君。

想起他少时的模样,严慎觉得有愧,先皇病榻前托孤时,自己亦在场的啊!

“是臣,让陛下为难了。”

李治却道:“此事,也是朕的疏忽,吴王亦是朕曾敬重的兄长,他的子嗣得救,难道朕还会追着去赶尽杀绝么?什么逆犯同党,都是刑部的人在做文章,该骂的人,朕已骂过了,该放的人,朕也命人去提了,天黑前就能好生送回来。”

严慎心道,不管这话里几分真假,但说得当真滴水不漏,好似这短短半年多的时光,圣上变了许多,变得更像一个君王了。

“陛下,英明,且仁慈,有先皇遗风。”

李治被这样夸赞,三分诧异,六分欢喜,还有一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只因,他在少时,从未得到过老师这样的肯定。

“朕今日来,也是多日未见老师的面,想念老师了,自年初那桩事后,在外人眼中,老师与朕生分许多,但在朕心里,老师永远都是朕最敬重的人,朕时常都会想起,与李贞在老师座下受教的那些时候,只可惜,光阴如白驹过隙,朕还是长大了。”

严慎听李贞的名字被提及,不禁朝着里屋望了一眼,也不知听到这话的李贞,会是何等感想。

他们曾经是那样的要好,胜过亲兄弟般的要好!

如今,却是见都不能再见一面了。

“陛下,臣亦很怀念那些时候。”

李治心头一暖,又道:“朕今日甫一看到老师的字迹,倍感亲切,可待看完老师的心意,又心痛万分,朕一直担心的,便是因为江夏王府的事,因为李贞的事,老师对朕失望至极,要弃朕而去…”

严慎面色如常,身旁的人,闻言又咳嗽起来。

李治瞧着两人的反应,方才意识到,这匠人怕是并不知道,严院首要辞官的事。

这倒是教他愈发想不通了,即便是要好如自己与李贞,也做不到如此地步啊。

严慎待身旁人的咳嗽声停了下来,才道:“陛下日理万机,无需为这些昨日之事伤怀。”

至于江夏王府的事,又岂能只怪君王。

李治哈哈一笑,“只有老师会说朕日理万机,李贞在此,只会冷脸讥笑朕,沉迷美色,伤身误国。”

严慎再望望里间,道:“砚之是真心待陛下的。”

李治叹了一声,“莫非朕不是?莫非他真的以为,朕会要他的命?就那么跟着狼族人跑了?”

严慎辩解道:“不是跑,是被抓走了。”

李治轻‘呵’一声,“都一样,老师总是会说他的好话。”

“还记得陛下登基时,朝局动荡,天下世子写了多少文章抒怀寄忧,砚之却从来都不写这些的。”

李治冷笑一声,道:“对,他是不写,他都当面骂。”

严慎听着这孩子气的话,也不禁苦笑摇头,“陛下,你是君,他是臣,臣子犯了错,若无人为他在陛下面前说句好话,他就必死无疑了。”

“他才不自认是朕的臣呢,朕曾那么多次要封他的官,大的小的、文的武的,他都一一回拒,何意?”

“……”

李治干笑一声,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一说起李贞,话就多了。

他放下茶杯,又问道:“老师,这里,他来过吗?”

这个他,自然是指李贞了。

李治虽从不明说,但心中却是计较的,明明自己才是严院首正儿八经的弟子,李贞区区伴读的,怎么能比自己更得老师的偏爱呢?

这也是他九岁起,就有的执念。

严慎摇摇头,欺君便欺君吧,“未曾。”

李治大喜,有一种总算在这件事上赢过了他李贞的念头。

他道:“朕知道,他人如今就在长安城里,他要躲着便躲着吧,如今这时候,他也只能躲着了。”

严慎道:“臣替砚之谢过陛下的宽仁。”

李治摆摆手,道:“与老师说说话,朕只觉得心中烦闷一扫而光,老师不知,媚儿近日被腹中胎儿折磨得食不下咽,不得好眠,朕也焦心的很,前些日子,城中有斗凶之事,朕也没心思细查了。”

严慎望望里间,只道:“皇子事大。”

李治笑了,“什么皇子,好几个太医都把过脉了,九成是个公主,公主好,要那么多的皇子做什么呢?”

姓李的皇子,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李治又道:“朕得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便与李贞说过,朕会教自己的孩子与他的孩子,效仿先辈,为他们觅一良师,一道读书识文,一道习练骑射,一道共谱盛世大唐,可如今朕膝下已有五子,他连半个妾都没有,啧啧…”

严慎扬唇默默听着,一对少年人的身影也不禁浮上心头。

李治难道见老师这么喜欢听自己说闲话,有些忘形,继续说道,“朕还知,有一事,只怕他打死都不敢对老师说呢。”

严慎当真好奇,“是何事?”

李治有些许犹豫,但在老师期许的注视下,还是开了口,“实则啊,李贞啊,他…他其实……”

一声清咳声传来,李治循声望去,那道身影惊得他几欲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你…你…你怎会在这里!”

李贞心道,我再不出来,谁知道你会说些什么胡话来。

“咳咳,数月不见,陛下的嘴,还是这样的碎。”

李治惊魂甫定,望了望严慎,但随即也想到了,李贞今日来到这里,怕也是来劝阻老师的。

严慎起身拜道:“请陛下恕臣欺君之罪。”

他一起身,安满自然也跟着起身,一双眼却始终不离桌边那本折子。

李治才不管什么欺君不欺君,此时满脑子想得都是一句话,“李贞,你就敢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朕的面前?”

李贞淡定回答:“陛下方才不是还说,不会要我的命,那我还怕什么?”

“……你!你方才还说朕…说朕嘴碎?”

李贞道:“若没记错,陛下第一次做父亲的时候,年方十五?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反正我如何追,也是追不上了,是以,陛下日后可别拿这种事来取笑我了。”

“……”

在斗嘴这件事上,李治从小输到大。

“李贞,你可真是愈发大胆了,是找到什么靠山了吗?”

李贞却回道:“世人都道,我李贞最大的靠山,不正是陛下么?”

李治气得要跺脚。

今日难得与老师聊得甚好,可不但自己那些推心置腹的话都被这个人听到了不说,又被他几句话怼得心口疼,亏得自己这几个月还常担心他,别被狼族人捉住了先奸再杀什么的,听闻那些蛮族人很喜欢他种貌美公子,保不齐的事呢。

李贞不知李治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从那张乱七八糟的脸上不难猜出,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对望一眼,又双双撇过头去,便如少时那般。

安满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李贞想起了什么,敛起戏谑,正正面色,又道:“陛下方才说,武昭仪孕体不适,可有想过,另请高人瞧瞧?”

李治不明所以,李贞和自己这爱妃可不好相与,怎么今日这样大度。

“怎的,你有高人?”

“陛下莫非忘了,妙应真人可是最擅妇幼疾患,何不请来为武昭仪诊一诊。”

李治一怔,还真是如此。

只是,先皇在时,便曾招这妙应真人进过宫,可高官厚禄也没将人留住多久,这老头还是想做一只闲云野鹤。

自己刚登基时,也数度相邀,也都被一一谢绝,如今再开口,也是徒劳罢。

“你若是有法子,就直说。”

李贞道:“昔日,妙应真人欲辞别先皇,又不敢开口,是父亲劝说先皇放鹤归山,这点恩情,他老人家总会记着的吧?”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亲自去请妙应真人?你素来不喜欢武昭仪,今日如何这样好心?”

李贞道:“便算我替恩师,谢陛下的恩情。”

李治闻言,坦然受之,道:“那朕也替媚儿谢过你,不管你如何看待她,她在朕的心里,都是个温柔贤良的女子,是最懂朕的人。”

李贞腹诽,温柔贤良?那个女人的野心都写在脸上,也就你瞎,看不出来。

李治又道:“那妙应真人如今就在终南山,你去请人,半日也该够了吧?朕自会差人送你出城,你要速去速回。”

“莫非陛下怕我跑路?”

李治冷‘哼’一声,“朕巴不得你快些跑路,你看看如今这长安城成什么样了?朕的朝堂又成什么样了?你可别说,你李贞与这些事没干系!”

这回轮到李贞吃瘪了。

李治趁胜追击,又道:“你做的事,朕也懒得追究,朕也不问你如今和谁人厮混一起,总之,这长安是朕的长安,这大唐是朕的大唐,你别忘了,少时曾与朕共同许下过共襄盛世的豪言,你心中有大唐,大唐总能容得下你。”

这话说透了,也没说透。

李贞与赦月之间的恩怨,李治是知道最多的那个,此番互市的事,这让年轻的君王不得不去想,如今的李贞和那位漠北狼王之间,究竟是恩多一些,还是怨多一些。

李贞顿了良久,才道:“我从没忘记。”

李治望望李贞,心道自己终于在这人面前说了一回如此有分量的话,肯定能教他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便心满意足地起身了,“朕回宫去了,老师,今日之事,就当你从未在朕面前提及过,还有,李贞,你藏好些,若哪日教别人也撞见了你,朕只怕也保不住你的。”

李贞随口一问,“那真有那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李治很认真地想了想,道:“如何也得打你一顿板子,才能服众吧。”

说完,年轻的君王翩然而去了。

李贞也该走了。

此时,外间正是混乱之际,他正好溜出去。

李贞与恩师作了别,再拜别安满师傅时,本想劝说几句,教他勿怪恩师的隐瞒,但话到嘴边,还是作罢。

两心相系的人,只会觉得,自己才是亏欠的那一个,又怎会忍心去责怪呢?

回到薛府小院时,天色已晚。

阿布见李贞回来,忙捧来了一只绢布包裹。

李贞拆开去看,是几只做工精细的宝相花纹月饼,喜道:“母亲送来的?”

阿布笑道:“正是,今日商行的人去灵感寺送药材,夫人顺道托送来的,说是给公子补一个中秋节呢。”

李贞暗叫惭愧,中秋已过十几日了,自己都没想过要去看望母亲一回,这几个月来,就连防风都替自己去过寺院好几次了,虽知母亲如今身体康健,但自己身为人子,也有失偏颇。

他拿出一块月饼递给阿布,又将余下的重新包好。

阿布咬着月饼,奇道:“公子,夫人亲手做的,你最喜食的干果月饼,你不吃吗?”

“留着,我有用处。”

今日自己能得见恩师,赦月的人帮了大忙,理应当面去致谢,更何况,这不是有现成的谢礼呢!

赦月:若唐皇准允,我想先奸再奸、再奸再再奸、再再再奸……

李治:???

李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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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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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