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日,李贞再次乔装好,乘马车出门去了。
安家舅侄的小院位于太平坊内,于碑林院仅仅一路之隔,李贞以往却从未踏足过。
安竹落在严府义学做先生,大多时候是要住在义学里的,只有休课的时候,会回家小住。
是以,那处小院,平日里只有安满师傅一人居住。
而此时,待李贞知晓了恩师与安满师傅之间的事,再去细想,方觉自己太过迟钝。过去的这十数年来,恩师走到哪里,都乐意带着自己,但唯独那方小院,从不见恩师邀上自己去坐上片刻。
马车停在了小院的院门外,李贞提着袍角从容下车,站定后,再垂目扫了一眼自己一身华服。
这是他以往惯常穿的常服,做功用料都不必多说,这可是阿布在抄家那日,拼着一口气丛王府里带出来的,也是他所剩无几的财物之一,今日倒还派上用场了。
这数月来,他已然习惯了平民的穿着,辅一换回以往的衣裳,还有些拘束。不禁又想起方才自己换好衣裳从里间出来时,阿布的轻呼声,和赦月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好似,赦月上一回瞧见自己这样穿着时,还是七年前。
李贞将一双眼从衣裳上拿开,朝小院望去。
院外有十几个刑捕驻留,这些人知道这里面是何人,也不敢造次,只须好生将人困在里面,就算当好差了,至于将人请出来,那非得上面再来大人物呢。
此时,除了那院门口守着的几人,余下的刑捕们,都三三两两围在那外墙角落下吹牛耍小钱呢。
李贞一手握拳置于腰间宝带处,一手负于身后,踏着四平八稳的步伐往院门口走去。
领头的刑捕本是抱臂靠墙在看兄弟们耍钱,瞧见了一气度不凡的华服男子立在院门口,忙踢了踢脚边的弟兄,教他们都散了,这才走上前来。
李贞以手握拳,掩唇轻咳一声,不等那领头的刑捕开口,便开门见山道:“我奉命,来见严院首。”
领头的刑捕闻言,已信了一半,能知道这小院里困着的是谁的人,必定是朝堂中人,但今日未曾听闻,上面有人要来啊。
“这位…郎君,敢问是奉了谁的命?”
李贞‘啧’一声,白了刑捕一眼,“你这差当得真糊涂,你们尚书大人动不得的人,还有谁敢动?”
领头的刑捕当即了然,原来是长孙太尉派来的,又道:“那敢问,可有折子什么的,好教小的瞧一瞧?”
“我自太尉府领了命,就匆匆来了,你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去太尉府问个明白,我还会与你这小小刑捕为难么?太尉大人还在府上等着我去复命呢,我片刻都耽误不得。”
领头的刑捕眼珠转了几轮,心道也成,这地方进去容易,出来却难,就先让人进去,万一误了太尉大人的大事,自己可担待不起。
他当即招呼过来了一个弟兄,只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往太尉府的方向去了。
李贞不动声色,心里却在琢磨,长孙无忌这会儿应当已经乘上离开太尉府的马车了,狼族人约他密谈互市的事,他能不去么?
那领头的刑捕为李贞让开了路,再一挥手叫门口守着的人开了门,“郎君,请。”
李贞点点头,提着袍角,拾阶走进了院门。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李贞提着的一颗心方才稍稍回落。
他先是拿眼环顾了一圈这小院,不比他如今落脚的那处院落大多少。
院子里最多的,还是石碑,各式各样的石碑,一方方一块块摆放得井然有序。
有的石碑已然完工,被摆放于露天处,正等着雨水的冲刷,有的则只刻了一半,被搁在廊下,静等着匠人再拾起刻刀雕琢。
李贞对那些字迹再熟悉不过,无一例外,都是恩师的笔迹。
西北角有独立的两间房,门上落着锁,门前的篱笆小坛里种着一簇修竹,当是安竹落的居所。
南边则是三间正房,此时,里面有人声隐隐传来。
当李贞忽而意识到,这就是恩师与安满师傅相伴了数十载的‘家’时,他的心里五味陈杂,有心酸、有庆幸、有不甘,亦有一丝丝的艳羡。
门开了,李贞瞧见那熟悉的身影,先行了个弟子礼。
恩师的面容比他预想中的更加憔悴,腰身也不似以往那样挺拔了,但唯独不变的,是那身风骨,能庇护天下寒士,亦能为所爱之人弯下脊梁。
李贞走上前去,又行了礼,轻声唤道:“老师。”
他知道,恩师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否则,不会是这副欲说无言、欲怪又难怪的神情。
师生俩前后脚进屋,李贞关好身后的门,便听见了里屋传来轻微的、明显压着的咳嗽声。
满屋都是药味,李贞很难过,离得这样近,他却不敢去看恩师那张脸。可想而知,这些日子以来,恩师该是何等的煎熬,一边是至爱之人身患绝症,一边还要为自己担心着。
他静静候在一旁,见恩师将刚刚熬好的药沥在碗里,一滴都没舍下,端着药碗进了里屋。接着里面传来了几声低语,而后,便是些低微的动静,半盏茶的工夫后,恩师再次出来了。
严慎于案几之后坐下,望着自己的弟子,不问李贞是如何堂而皇之地走进来的,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自有法子,良久,开口道,“你去过刑部大牢了。”
“是。”
“竹落可还好?”
李贞点点头,“竹落姐姐只是很担心安满师傅,还有…老师您。”
严慎笑了笑,方才一直板着的脸柔和几分,道:“傻孩子,她又没做错什么,她去解救吴王之子的事,我亦是知情的。”
李贞能猜到。
安竹落和已故的吴王有情,这事自己都知道,恩师怎么会不知道。
严慎叹了一句,“这朝堂,这世道…”
李贞亦暗叹一声,刚要开口劝说恩师,这也是他今日冒险前来最该做的事,便听恩师又开了口,尽是疮痍萧瑟。
“砚之,从今往后,都要靠你自己了,老师帮不上你什么了。”
李贞闻言,屈膝下跪,双手抱拳,头叩地向恩师拜道:“请老师勿要这么说,且不说老师已经帮了弟子许多,今日之痛,也是为我所累,弟子愧不敢言。”
严慎轻斥道:“你起来。”
李贞方才收礼起身,再行站定。
严慎望着爱徒,还是抵不住心疼,“你呀,你父亲走了,我本该护你的,这是我身为人师应尽之事,但我终究…不是完人。”
李贞却道:“老师,您真要这么做么?”
真的要如信里所言的,引咎辞官,去圣驾面前换一封赦免书么?
李贞知道,做了当今圣上十几年的老师,却从来没有在那个弟子面前求过什么,所以,这一次,恩师开口,李治不会拒绝的。
但是,引咎辞官,即是认错了,可恩师何错之有呢?届时,长孙之流,一定会不吝恶辞,编撰出莫须有的罪名和污点,来大肆抹黑两院之首光明磊落的一生。
这其中利害,自己能想到,恩师亦能想到,所以,恩师这是在拿他一生的清誉在做筹码。
“老师,还容您再三思,竹落姐姐,我会想法子救的。”
严慎道:“如今朝中形势我不懂?你能把长孙无忌逼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别功亏一篑。”
“可是,老师,人言可畏。”
严慎笑了,“我没听说过这几个字?”
李贞汗颜,恩师定是比自己更知晓这四个字的轻重,这处小院,就是那些可畏的人言之外,唯一的宁静之地了。
“砚之,实则,我这么做,也不是没有私心的。”
李贞能猜到这份私心为何,又听恩师开了口。
“你我出身相仿,我们身为世家子弟,都是被沉疴宿疾禁锢住的人,你向往的恣意自在,我也向往过,帝师院首,我做够了,为官数十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做到了,这一劫,于我而言,是祸,还是福,难说。”
话音很轻,但听在李贞耳里,字字如千斤之重。
若他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李贞,他今日该拿出毕生辩才,与恩师辩上一辩,好教恩师如何都不能引咎请辞,可是,如今的他,怎么忍心呢?
严慎望着李贞,忽而压着声音笑了起来。
知子莫如父、莫如师,从他今日见到李贞的第一眼起,就从那双熟悉的眼里看出了哀伤,而此时李贞的沉默、辗转、欲言又止,更教他确认了,他道:“砚之,你都知晓了罢,我与长盈之事。”
李贞愕然,随即荡开唇角,露出个冁然的笑来,“是。”
严慎敛起笑,还有眉心那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他微微低首,眉眼间一改疲态,意气风发般,“也罢,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怕什么呢?男子与男子相爱这等事,你怕是在话本里都没读到过罢,我若不是此生有幸遇到长盈,我亦不会懂得。”
李贞却有些心虚,只道:“弟子为老师高兴。”
“只是因为我是你的老师,你敬重我,才对这等事坦然受之?”
李贞神情肃穆,道:“自然不是,这世间情爱,多不知因何而起,又怎料到,那人究竟是男是女呢?”
严慎闻言,神色有些惘然,这话说得颇有心得,却怎么会偏偏是从李贞的口中说出来的呢?
他以往可是从未听到过,关于自己这个弟子的,哪怕半个字的风流传闻。
“砚之,此事,可别怪老师瞒着你这么久。”
李贞却道:“是弟子,太过愚钝。”
师生俩相视一笑。
李贞又道,“老师,我只担心,长孙无忌…”
“你怕他拿住我的把柄,编排我?”
李贞没否认,道:“他向来如此。”
“既向来如此,他总能寻到把柄,还是你也觉得,我确实很荒唐?”
李贞忙道:“弟子绝无这样的想法,我……”
此时,里屋传来明显压抑着的轻咳声。
严慎抬手止住了李贞的话,起身大步往里屋走去了。
李贞恭敬地站在原地,听着轻微的话语隐隐传出来。
不多时,便听见恩师在唤自己。
“砚之,你进来。”
李贞想起什么,忙摘了自己面上粘着的假须,并取出手帕擦了擦脸,又正了正衣冠,这才拾步往里走去。
他见安满披着外衫坐于床边,恩师则屈身于一旁,扶住他肩背。
如以往每一回看见自己时那样,眼前匠人泛着温和的笑,望着自己,颔首道:“李公子。”
李贞大步走上前,于床边两人身前三尺外站定,以手起势,弯腰屈膝,并于双膝跪好后,直腰低首叩头下去。
安满大惊,忙起身去扶人,但李贞还是坚持着叩完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站定。
“李公子,怎可对我行此大礼?”
李贞笑道:“我在拜师那日,已然跪过老师,这一跪,欠了您这么多年。”
安满目色惶惶,看向扶着他的人。
严慎扶着人边缓缓坐下,边道:“长盈,日后你与我一样唤他,不必叫什么李公子了。”
安满面色一滞,一双惊魂甫定的眼眸从身旁人脸上拿开,又望向李贞,口中喃喃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贞从那张被病痛缠绕的脸上,分明瞧出了几分羞色,不禁也扬起了唇角,此情此景,任谁都会羞的吧。
他望着面前两人眉目间自然柔和的你来我往,脑中也不由得想起了以往的诸多画面,此时再回头去看,无处不是用心,哪里都是深情。
那座碑林院,或许就是恩师给挚爱之人最好的聘礼。
甚至是,在自己还未拜入恩师门下时,他们两人还那样年轻的时候,共执一笔,共刻一碑,已镌刻出多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长铭。
李贞喟叹一声,以往只觉得,老师便是老师,是不可冒犯的天人,但此时再来审视,这才看清一些从前忽视的。
比如,他的恩师是读书人最想成为的那种人,家世品貌德才无一不是绝顶,而安满师傅亦是个身形利落的美男子,即便病得这样重,那双眼里神采不似往日,但神韵不改昔年。
这样好的一双人啊!
安满被李贞瞧得不自在,便要从严慎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虽都说开了,但在晚辈面前,怎可这般亲昵。
严慎由得他,这人便是如此,动辄起羞,年轻的时候如此,怎么这般年纪了还是如此,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想到这辈子,又不禁悲上心来。
他原以为,他们的这辈子,还有很长的。
他又望向李贞道:“砚之,该说的都说完了,此事,我心意已定,你也速速回去吧。”
李贞看安满唇角带笑,神色祥和,忽而想到,安满师傅应当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不知道恩师究竟做了何种决定,甚至不知,安竹落如今人在何处。
他不忍拂了老师的一番苦心,也为老师心痛,更自责于自己,当真只能如此了么?
外间有动静,且不小。
李贞心道,莫非是长孙无忌赶来了?他敛起十二分的精神,遇上便遇上,早就想当面痛骂那老匹夫一顿了。
院中有脚步声传来,接着,是一声吊着嗓子的高呼声,“严院首可在?”
李贞一怔,这声音于他太过熟悉,是李治御前的大太监窦从恩,若是宫里来传话,大可不必差此人来的,除非…他望向恩师,却没从那张脸上看到多少讶色。
严慎冲着李贞眼里的疑惑,点了点头,没错,他请辞的奏疏,一早就呈进宫里去了。
李贞心头一滞,他没想到,恩师竟是如此的决绝,已将心意传至圣驾面前了。
院中又传来一道声音,只教李贞僵在了原地。
“老师,是朕。”
阿布:公子的限量款高定,我拼了小命也得给带出来
关于安满师傅的绝症设定:咳嗽确实是肺部的毛病,但不是肺痨哈,是职业病,因为他刻了一辈子的碑,石粉吸入太多,肺部生变,古时候的医疗条件都懂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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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章